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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虎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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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见其气魄不凡。严边外一家以夹皮沟为中心拥兵固守,自给自足,渐成松花江上游的一方霸主。内忧外患中的朝廷无可奈何,便由吉林将军派人招安了事,并多次借重严家乡勇剿匪宁边。好在严边外并不惹事生非,朝廷情愿维持现状,因此对严家组织金工挖金一事,不闻不问。在夹皮沟,严边外有生杀予夺之权,当地老百姓说:“严家杀人不走文书,坐地开销。”敢坐银銮殿的严边外,惯常说一不二,儿女婚事理所当然地要凭他的意志。严秀姑对父亲选中的女婿一百个满意,欢天喜地得不得了。她们父女才不在乎金首志的感受呢,老爷子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钉。严边外送给女儿一套宅院和三十垧上等地,另外还有二十抬嫁妆。

娶亲的日子说到就到,二月初十那天是娶亲的“正日子”。新姑爷倒插门,可三媒六证俱全,程序一样不少。初九那天,娘家人送新人到了老金厂舅舅家“打下处”。如果依着严秀姑的意思,她想自己骑马出嫁,那样该多威风?但是她的想法一说出口,就遭到了严边外的痛斥,天底下哪有新人舞枪弄棒的事情?真是荒唐!初十早晨天没亮,接媳妇的大车队到了,新郎金首志身穿鲜服,十字披红地乘车来接新人儿。一路上喇叭喧天,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十里八村大开眼界。许多人看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马车后面跑,鸡鸣狗叫的热闹。冰雪尚未消融,可初升的太阳把暖意镀在人们的脸上,老金厂一带升腾着喜庆的气息。红袄绿裤的严秀姑,被人搀下披红挂彩的大车,头上蒙着红布,第一脚要踏在事先放好的高粱袋子上。拜天地的桌子上放一方斗,内盛高粱谷子,上插“天地牌”和一杆钩秤,前面摆着贡品若干,取兴旺发达步步高升之意。拜天地后,女人们一股脑地涌向洞房。有位老女人守着洞房门口盘查入门人的属相,凡属相相克忌讳之人禁入。大姑娘小媳妇惊呼乱叫地看新房的布置,抚摸透着油香的被格套①、大板柜,看花花绿绿的被褥。女宾们说说笑笑,用倾羡的口吻逗新娘子:“坐福堆里头啦,嫁个俊小伙。”新娘低头坐在炕上,屁股下坐把扎着红绸的斧子,当时的风俗叫坐福。秀姑梳成高高的发髻,双鬓插满金钗银簪,水晶玛瑙辉映,珠光宝气袭人。

第四章(4)

男人凑在一起等待开筵,识文断字的人一起恭维新房的对联写得好,摇头晃脑念:“不劳鸿雁传尺素,正喜春风入洞房。”

“好!好!”

“开并蒂德为至宝一生用不尽,结连理心做良田百世耕有余。”

“妙极妙极,至理名言啊。”

严边外是一方之主,当然不全受习俗约束,他想参加女儿婚礼,就没人敢阻拦,眉眼间蓄满润泽之色,颇有农人收获般的快意。他和上宾谈论时政,什么长春道第三镇营和小日本鬼子打起来,动了家伙哩。严边外世事洞明,大发宏论,说俄国和日本都是咱的恶邻居,胃口才大着呢,做梦都流口水呢。男人多开荒种地,女人多生儿育女。大家小家和国家都是一个道理,都是在过人场。只要人丁兴旺,就没谁来欺负咱们,大鼻子和小日本也就没办法!所以呀,咱们还得厉兵秣马、整兵习武,以备朝廷不日之需。众人听了猛点头,称赞老爷子说得对。后来话题转到了辽西的匪患,有人说红胡子厉害着呢,郑家屯一带闹得凶啊,整日里的马队绑票,还是咱夹皮沟境内稳哦,风调雨顺,民知礼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云云。

二十抬嫁妆令人瞠目结舌。锡蜡台、锡酒壶、锡香炉、锡灯台,各样木盆、木勺、木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梳妆镜,能照出人影哩,还有两个半人高大花瓶,分别插着一只掸子,这掸子是根杏黄色的狐狸尾巴。客人无不咂咂称舌,甚至严边外也觉得不平了。严边外一直用的是泥瓦盆,所以对嫁妆里的一只铜盆特别喜欢,用手弹了弹听清脆回音,铜盆里盛了半下水,一漾一漾的水上面漂着两根白皮葱。“新媳妇用这水洗手有说道哩,生子聪明啊。”被子中间夹着红枣、栗子、花生,“早生立子啊,”七嘴八舌的都是奉承。新房上屋的礼品蔚为壮观,其中尤以道台大人的喜家帐子最为扎眼,那是一对各十二尺的苏州绸缎凌空悬挂;银号、粮栈、当铺等金字招牌,摆放在一只只红木箱上,土布、烧酒不计其数。

吵吵嚷嚷中,金首志挨桌给客人们敬酒,心头竟生怅然。他想到了泰和真的窗前,冰消雪溶的时候,那些艳丽的月季和温婉的菊花是否还能开放?

严秀姑不再遛马打猎了,怀孕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多了娴静之气。别看平日张牙舞爪的,举止粗犷,其实她心里鬼精鬼精的。丈夫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她苦恼不已。她十分在意金首志的表情,老在揣摩他的心思,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就觉得累。金首志不喜欢严秀姑,但表面上一直客客气气,他不言不语,埋头读书。夜晚秉烛,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也照亮了书案上景泰蓝荷花宝瓶,在妻子眼里闪动着冷寂的光泽。岳父听说女婿爱读书,赞赏有加,自认为没看走了眼。岳父认为女婿终归是外姓人,不想让女婿参与家政,特地叫人送来许多书籍以示鼓励。如此一来,金首志更加废寝忘食,读到天昏地暗。

严秀姑不期望丈夫文武全才,只图能对她亲热些。可他对男欢女爱不大热衷,对她的种种暗示或者唠叨都无动于衷,甚至连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女人再凶,房事上也无法逞强,她有些孤苦无奈,几次想问男人到底为啥从家里跑出来,一见他不开心的样子,也就罢了,不忍深究。男人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想:难道他故意冷落自己吗?想归想,却又毫无么办法。内心再苦,见了家人还得假意欢笑,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做娘的瞧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问房中的事情,劝女儿说等有孩子就好了,那时男人的心就能拴住了。母亲嘱咐:“别老疯疯癫癫,枪啊棒啊的,学着和男人亲热些。”

严边外一家两代人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掘金采矿,开荒伐木,免不了和官府斗和草寇斗。铁与血淬造了坚忍,男人女人都有一身好手段,方圆百十里的庄户人家个个会拳脚,人人能征惯战。光绪年间,朝廷于威海卫惨败,旅顺口失陷,日军一路北进至辽中,盛京震动,急招严边外出战。严边外辖家兵数千南下,与日军相逢在辽阳。数仗下来,日寇死伤五百余人,大挫其锐,不得不就此止步。朝廷加封奖赏,严边外名声大噪。从此严氏武装愈发强大,习武之风日盛,家族成员人人鞍马娴熟,个个枪不离手。金首志也热衷于骑马打猎,枪法骑术日见精湛,可以说老婆就是师傅。一年来,小两口整天介日地跑,要么策马飞驰,要么并辔而行,冬天时还会进山打猎,在旁人看来可谓亲密快活。他们几乎跑遍了苇沙河、木其河、漂河等流域,最经常走的路是从老金厂住所去夹皮沟,或者去红石砬子。渐渐地,桦皮甸子附近和山里的人都认得金姑爷,路遇之时,老远就让开道路,行注目礼,并向远去的背影投去景仰的目光。迎着子民仰慕的神色,严秀姑是矜持的,毫不掩饰她的傲慢,虽然她经常把猎物馈赠给路人或者农户。与丈夫的谦和相比,严秀姑显然是怪谲暴躁的,心情不好时,会毫不手软地鞭挞下人。但是严秀姑却害怕丈夫,金首志皱起眉头或者用眼神一瞟就可以阻止女人乖张的性情。秀姑认定自己男人是体面的,不光是脸庞的线条舒展,而且眉毛鼻梁嘴巴搭配得恰倒好处,有一种雕刻般的效果。严秀姑没办法不喜欢他,喜欢得从头到脚,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喜欢他忧郁的眼睛,喜欢到恨不得去咬他。严秀姑从来没咬过男人,她时常为自己悲哀,因为男人很少主动碰她。她明白,男人对她不太渴望,像很陌生。只有在醉意朦胧之际,金首志的手才会探过来游弋。这个时候,她极其配合,搂着他的腰,感受他的呼吸,享受他的体温,不觉就陶醉其中,陶醉到迷失了自己,心里想:毕竟是自己男人啊。

第四章(5)

怀孕之身见不得血光之气,只好由着金首志带人外出骑射。严秀姑不怀疑手下人的忠诚,只戒备男人沾花惹草,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溜掉。满载而归的丈夫眉宇间是舒缓的,这叫秀姑感到宽慰。金首志还是寡言少语,与以往不同的是常带些吃的东西回家,无非是市镇上的油炸糕或者糖人儿什么的,有点儿像在哄小孩。严秀姑很感激,尽管她在忌口,闻不得油炸糕的油腻味,但还是坚持吃下去,直到恶心得呕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吐,简直要把胆汁吐出来,她想把一年多来的所有委屈呕出去。她泼辣惯了,但是这次却泪眼汪汪,不知

道是因为难受还是高兴,反正为男人的细心所感动,她迷糊了:男人到底是细腻呢还是粗心呢?

女人的肚子鼓鼓的,像一肚子的满足和憧憬。她常想叫丈夫把耳朵贴上去,去听胎儿的躁动,猜测是男是女,而后就自顾自地讲话。有一次金首志忽然截住她的话题,说要是生个小子,就起名叫亮子吧,人总得奔着亮堂的地方走。秀姑说找郎中看过了,这先生历来看得准,说是男胎。尽管如此,秀姑还是担心生丫头,金首志淡淡地说了句:闺女也有闺女的好处。

夜阑人静,金首志扭过脸去,他厌恶女人的霸道。他心目中的妻子应该是温顺娴静的,而不是舞枪弄棒,可以容忍她的天足,却难以忍受她的张狂。秀姑蛮横野气,虽不至于河东狮吼,但实在缺少女人味。在他看来,秀姑没有一点“三妻四德”的味道,和在她一起太过压抑了。他老是觉得自己是被征服者,时时觉得难受,心里憋屈得慌。秀姑固执惯了,从来不施脂粉,腋窝里就有种艾草的味道,在一起生活得愈久,越是难以忍受。兴奋中的女人不想睡,伸手去扳他的肩膀,她太贪恋丈夫的前胸了,像是命令:“你过来,瞎寻思啥呢?”金首志很不情愿,托词说想家,想得厉害。秀姑很是同情,说随时陪他一起回安城县。金首志沉默良久,说:“没脸见爹娘。”

秀姑也跟着叹气,问:“是我不好吧?”

“没。”

“那为啥?”秀姑有些警觉了,“咦,你不是想扔了俺娘俩吧?”

金首志一惊,说:“哪能呢。”

“你要是没良心,看不宰了你!”

金首志忙岔开话题,道:“没混成人样。”

“不挺好的吗?”

“是好,白吃白喝。”

“啥意思?”

“这叫啥出息?秧子货。”

“俺是得跟你回家看看,”严秀姑坐起身,认真起来:“你说,是丑媳妇难见公婆吗?”

“你不丑。”

“那你干啥老躲我?”

“唔。”

“干脆,把你爹妈接来得了。”秀姑斩钉截铁。

金首志道:“不行!”

“那我就去老虎窝。”严秀姑耍起娇来,怀孕中的女人更有资格胡搅蛮缠。肌肤挨着肌肤,但金首志还是觉得女人陌生。日后他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能把肉体和感情分得很清的男人,和严秀姑厮守了这样久却鲜有温情,或者说没多少感觉。对金首志而言,缺乏温情的夫妻关系味同嚼蜡。他不喜欢秀姑,所以极少有过全身心的欢愉,而严秀姑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想了又想,说:“等你生完吧。”

“好吧,不兴耍赖!”

金首志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心乱如麻。而严秀姑天不知地不知地睡了,睡得酣酣的,一点声息也没有。经过一夜好睡,严秀姑又恢复了常态。早饭后,男人依旧牵马出去了。大门咣当关上之前,秀姑还瞅了丈夫一眼,背影是那样的平静,叫她看着踏实。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是男人留给她最后的身影。暖洋洋的风在小院里徘徊,夏天真切地停泊在窗前。下人们没有随男主人外出,他们被吩咐劈木柴,劈好的木柴拌子整整齐齐垛起来,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严秀姑临窗摆弄婴儿的衣物,沉湎于憧憬之中,以至昏昏欲睡。布料是精选的,质地很柔软,像温存的絮语,又像袅娜的青烟,让她想到了婴儿细嫩的肌肤。门外的大树上有喜鹊,飞过来飞过去的。毕竟是女人,与生俱来地有种敏感。今天她老是出错,总有一些间隙飘飘忽忽地走神,心里毛茸茸的像长了草。她暗自诧异:有啥地方不对头了?

从老金厂住处到木其河约莫二十里路,不消半个时辰就到,金首志找到了几个江驴子②。马跑的浑身是汗,头左扭右扭的想摆脱缰绳。恐惧感笼罩了金首志,他定了定神,问:“哪位是把头哥们?”

“我就是。”一个红脸壮汉应声道:“啥事?”

“去趟船厂。”

木把③们摇头,金首志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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