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仔系列-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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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宗法又给自己倒上酒:“反骨?年轻时谁没有反骨?可是有了反骨又怎么样?这世上的狄天惊只有一个,可是‘拆骨会’却无时无刻不在举行!明刀明枪的和你干倒好了,真让你无法战胜的却是水滴石穿的暗暗消磨!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来日方长,什么世道如此……才是我们一辈子也绕不开、避不过的宿命。”
就见那酒杯明明已经满了,可是他却还是一股劲地倒下去。吴妍目睹他的失态,微微一笑,用筷子一敲他的手背,道:“糟蹋。”
周宗法这才回过神来,把酒壶放下:“你逃不掉的——没人能逃得掉。人在世一天,便须妥协一天,你越是清醒,便越是痛苦,越是反抗,便越受折磨。倒不如一早委身于这凡世泥淖,反而可以享受些世俗的快乐。”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杯酒倒有半杯洒了,“我的岁数,说是你的父辈也不为过。现在所说,全是为了你好:七日之内,你一定要加入魔教,千万不能因为什么正邪之分而焚身自误。没意义的。你死在这里,除了你的亲友,没人会为你难过;可你活着,以后在魔教懒点笨点,慢慢也就淡出了——这世上的人情就是这样,与其力争,不如软磨。”
吴妍笑道:“受教。”周宗法大喜,道:“这么说来,你是同意了?”
吴妍笑道:“不。”吐字居然更少了。她端起碗来,将最后一口汤喝了,瞧来根本没往心里去。周宗法顿时大急,拍桌叫道:“你这孩子……”
他还待再教育吴妍,突听脚步声急,有两个人自夜幕中飞奔到他们的桌前。当先一个黑氅白面的青年,叫道:“吴妍,这个老头就是盯你的人?”
就见灯影一晃,周宗法吃了一惊,慌忙站起,以手扶剑,喝道:“你是什么人?”
却见那黑氅青年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谢守,扶腰倒气儿,喘息道:“他……他就是常……常自在!”灯光照耀,只见这原本白衣翩翩的神笔秀士,已经是花脸蓬发,白衣污脏。
周宗法越惊,拔剑出鞘道:“你想跑?”常自在单手食指、拇指叉成个八字,托颌不悦道:“怎么是个使剑的,这可没意思了。”他伸手从氅下摸出一对短戟,“只希望你能有什么独门剑法吧。”
周宗法不敢大意,掐诀亮势。一旁谢守兀自挣扎道:“小心……这人没完没了……是个……是个赖皮……”
原来,谢守方才在海滩上被常自在缠住练招。他三下五除二打落了鹤嘴锄后,又迎来了鸳鸯钺,卸下鸳鸯钺,又轮到蛇头棍,打了一场又一场,方才累成这样。而常自在依然意犹未尽,这才跑到镇上来找其他“盯住七杀”的人。
周宗法一愣,常自在已然扑来。
狄天惊一人来到镇上,说是去找万人敌,可是若真与那魔教教主叙旧,自己过往时诸多幼稚可笑的事迹,都不免有了再被翻出来的可能。因此他只是随便找家酒楼吃饭喝酒。再出来时,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再回去逗弄李响,实在是犯不上;可若早早投宿,却也无聊。
他一眼看见道旁有家灯火通明的赌坊,不由技痒,迈步进去。
海边赌场,尽是些水手渔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赌起钱来也格外气魄雄浑。就见里外三间打通的大屋里,酒气熏天,烟雾缭绕,一波一波的吼声,几乎要将房顶都吹上天去。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却有一人的嗓门最大,呜嗷怪叫,引人侧目。虽然其人旁边已有一群人将之团团围住,但他那一颗带着香疤的光头仍然高高在上,显得格外刺眼。
狄天惊稍稍意外,来到人群后边观望,只见那和尚高大魁梧,穿着一身道袍,正与人斗骰子。在他旁边又有一人,高绾发髻,乃是个只穿白色衬袍的道士。两个出家人已经赌得脸红脖子粗,两眼直冒绿光。
——那道士正是泰山派的云申,那么,难道这正在骰盅的就是怀恨了么?
“咚”的一声,怀恨把骰盅敲下,往起一掀,露出里边三个骰子,一眼扫过,叫道:“三、五、五,十一!”旁边云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什么十一?十三!”
原来怀恨和人玩的是最简单的赌点数,偏偏他连个数都数不清,怪不得此前输得连裤子都没了。等到下午云申跟他并肩作战时,顿时形势扭转,赌到现在,居然已经赢了十多两了。
这时和怀恨对赌的那人却只摇出九点,输光了自己面前的最后几十个大钱,气急败坏地分开人群走了。在场赌徒有人想要接盅,可是谁都来不及动,人影一闪,狄天惊却已穿过人群,一掌按住骰盅,笑道:“我和你赌。”怀恨叫道:“好啊!”二话不说,抱起骰盅就摇。旁边的云申一抬头,吓得几乎瘫倒。
就见那狄天惊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单手按着骰盅贴着桌面一晃,先行掀开,只见盅下三粒骰子,红彤彤的全是六点。
怀恨一开盅,却只有十五点,先输了一把。他从自己桌前抓了把铜钱推过去,笑道:“瘦皮猴,好运气!”狄天惊也笑了:“你还是一个钱一个钱地数好了。你输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怀恨大笑道:“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咱们走着瞧!”
又赌了三把,都是狄天惊起手便是十八点,怀恨分别是十七、十四、十三,一把不如一把。
连开四把十八,赌场中人便是不懂,也都看出狄天惊来历非凡,一时交相传颂,闲着的赌徒便全来这边观战。云申几次想把怀恨拖走,可是怀恨输上了火,如何肯依?
第五把狄天惊一开,又是十八点,周围观众一片惊呼。
狄天惊伸手一指怀恨,笑道:“你先别开你的骰盅,直接认输,我只让你输一半。”
他已竟是十八点,怀恨最好也不过和他打平。不输不赢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现在狄天惊提出这样的建议,登时一众观众都在劝他:“认输!认输!”
怀恨摇头道:“俺开!”骰盅一揭,又是凄惨的十三点。这回和尚却不敢大手大脚了,而是认真地数了铜板推过去。
自这把起,狄天惊每把都要问怀恨是否“提前认输”,怀恨输得大汗淋漓,却总是认认真真地掀起骰盅,不知不觉已连输了三十几把。
这下,连周围观者都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这场赌局虽然狄天惊手段高明,但一方稳赢,一方必输,赌注既小,赌法又笨,真是好没意思,于是纷纷嘲弄几句,陆续散去。再来两把,便连赌场负责监视狄天惊的人都放下心来,巡逻到了别的摊上,放任他们对赌。
而云申则又急又怕,明知道狄天惊是在以极其高明的内力操控骰子,以此来打击怀恨的信心,可是却实在不敢贸然帮忙。
这时,怀恨已输得心浮气躁,叫道:“俺就不信了,偏要赢你一把!”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却可以提前告诉你,今天晚上,你一把都别想赢我!”
又赌了十二把,怀恨一把比一把摇盅的时间长,可是却连十六点都没有上过。眼见他手头上的银钱减少,狄天惊打个哈欠道:“每把只赌二十个铜钱,未免太没意思。我这儿赢你的,你那儿剩下的,瞧来好像都差不多,咱们接下来只赌一把,如何?”怀恨拧眉道:“好啊!”难得地闭目合十,念了声“佛祖保佑”,这才去摇盅。
狄天惊目露杀机,把骰盅连摇三下,顿在桌上,轻轻一掀,三粒骰子又是十八点。他冷笑道:“不如这样,这回你若认输,我便算你输一半,如何?咱们还能再赌一把!”他千方百计,只是要让怀恨投降。
怀恨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骰子。这一把他已倾其所有,真要输了,便只能出门滚蛋了,到时再也见不着眼前这瘦皮猴,那么今晚这连输几十把的大仇,自然是报不成了。
云申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怀恨,怀恨!”
怀恨把他一推,瞪视狄天惊,叫道:“输就输了,认输算什么好汉!”他猛地把两手一分,将身上紧绷绷的道袍撕成两片,盘在腰里,又伸出肌肉虬结的右臂,手掌重重压在骰盅上,微微一沉,猛地一翻,喝道:“俺开!”
云申一瞬间只觉眼前发黑。怀恨瞪眼来看眼前的骰子,揉了揉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再数一遍,方才大笑道:“俺赢了!”
——原来,他手上的一粒骰子,不知怎地,竟然居中裂成两半,他骰盅的点数,便变成了:六、六、六、一,比狄天惊的三粒骰子,生生多出了一点。
云申目瞪口呆,狄天惊则在脸色瞬息数变后,终于把手上的骰盅一扔,道:“有你的!”这才分开闻声赶来的人们,出了赌场。
外面冷风习习,这一番戏赌,天竟已过了子时。狄天惊仰天伸个懒腰,只觉心情愉快。这般乱七八糟的烂赌,他已经三四年不玩了,而那传劲七尺,震裂怀恨骰子的手法,更是有七八年未用了。
最后一局,是他临时起意,让怀恨赢了。反骨这种东西,一向藏得深,你得让他们一次次得意,让他们一次次重新站起来,这样他们的反骨才能真正暴露——这时候再把他们打倒,那了不起的反骨,才能被折断。
怀恨和尚为人赤诚坦荡,一根反骨浑然天成,真要将之折断,必是悦耳动听。若是仓促享用了,恐怕是暴殄天物。反正还有七天,倒还不如暂时让他更得意些、更快乐些。
正待去寻地方投宿,突然间夜空中传来一人的负痛叫喊,凝神细听,正是关魔儿在大叫“狄帮主”。
狄天惊微一晃身,已上了房顶。只见朦胧月色之中,关魔儿半身歪斜,正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他吃了一惊,纵身迎上,喝道:“关魔儿,叫什么叫!”深为不喜手下大惊小怪。
只见关魔儿半身染血,一见狄天惊现身,猛地往下一跪,叫道:“帮主!九风重伤,唐……唐璜跑了!”
天近申时,唐璜正与李响讲起叶杏的心意,说到这女孩儿心中的软弱彷徨时,李响不由心碎。他自以为心系叶杏,念兹在兹,颇能预料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到头来,却原来连她心中最无法面对的恐惧是什么,都不曾真正明白。
唐璜叹道:“你也不要再怪她不曾体谅你了。事已至此,她心意已决,咱们就盼着她求仁得仁,以后能平和喜乐吧!”李响默默点头道:“她一定会幸福!”
便在这时,忽闻脚步慌张,却是有人从义贞村里跑了出来。
这么晚了,对于谨慎容止的寡妇们来说,早已是宵禁时分,居然还有人出门?
唐璜不由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匆匆忙忙地往村口跑来,一路跑,一路向后看,似乎是怕有人追赶。唐璜辨认一下,奇道:“怎么是她?”
远处的关魔儿也听见脚步声了,虽已饿得气急败坏,却也看了过来。
那人已奔到牌坊之下,直接来到李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能不能……”李响用力掀起眼皮来看她,原来竟是英嫂的小姑子。
小女孩此刻已跑得满脸通红,却也顾不了擦汗,喘一口气慌道:“你……你厉害……你能不能去救救我嫂子!”
李响茫然道:“你说什么?”小女孩把嘴一扁,说话已带了哭腔:“她……她们给嫂子治伤……可是……可是她们又开了祠堂……不让嫂子活啦!”
李响愣道:“不让你嫂子活?”女孩委屈道:“她们、她们说我嫂子嘴上没把门的,念叨男人的名字……要让她上吊呢!”
原来英嫂被拉走救治后,因为疯癫,竟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心里的情欲,因此竟变得口无遮拦,顿时辱了寡妇的名节。今日萧晨到村中传令迎接钦差,金婶为人刻板谨慎,顿时就害怕过两日钦差来颁新牌坊时丢人现眼,这才决心让她私下殉节。
唐璜急忙问道:“那萧晨呢?”女孩道:“他没用的!”想那萧晨多年来被村中规矩打压,虽有满身武艺,但循规蹈矩,还真是不敢跟金婶说上一个“不”字。
李响心中酸楚:“我害她还害得不够么?”想到当日英嫂脸上那狰狞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的红叉,这几日来本已渐渐麻木的心,又被悔恨狠狠攥住了,“我不能去。”
女孩急道:“你真是废物!”她本来就一向看李响不顺眼,这时见他推托,不由更是火大,又是一脚踢在李响腿上,叫道,“快点走!”
李响摇头道:“你去找别人吧。我每次帮她,最后都是害苦了她。现在去救,也许她就真的死在我的手上了。”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以后求人帮忙,千万要找准人啊。不然害人害己,你负得起责么?”一边说,一边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太阳穴怦怦直跳,心中烦躁欲呕。
他终于要见死不救了,一向自负侠义的他终于也要见死不救了——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如果那寡妇就这么死了,她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快乐,她的乡邻会不会觉得光荣。而如果他现在去救人——那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