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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日风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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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暗笑妹妹好胜。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关刀,舞成一团白光。笑道:“来来来!看你新练的绝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气又急,面现惧色,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剑。快取剑来。”天赐笑道:“要对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行。你如果害怕,咱们就不比了。”小姑娘嗫嚅道:“你的力气大得象蛮牛。舞起大刀,我的长剑碰也不敢碰。你欺负我。”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的哭闹,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赐以往有过教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道:“好妹妹,咱们比剑就是了。”放下大关刀,掂起一把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只觉得轻飘飘十分别扭。天赐苦笑道:“糟糕,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这回输定了。”

小姑娘好胜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该!谁让你你平时不肯用心练剑。”说练就练。乘天赐不备,长剑舞成朵朵青云,直向天赐中宫抢来,攻势凌厉无匹。她新琢磨出的这几手绝招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眼花缭乱一时竟无法拆解。又不好动蛮力硬接硬架,欺负妹妹身小力弱。无奈只得步步后退。小姑娘得势不让人,娇笑声中招招进逼,长剑上下飞舞,攻势更为猛烈。可是太过得意,只顾进击,忽视了守御,步法也乱了。

天赐正等着这个机会。蓦然矮下身形,舞起长剑护住上盘,双腿如风,连番向小姑娘脚下扫去。变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剑招立见散乱,一个不小心,被天赐扫到足踝,几乎跌倒。天赐站起身,含笑道:“承让了!”这句江湖习语却是向师父们学的,此时用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小姑娘好不失望。将长剑向地上一扔,叫道:“气死我了!”转身飞奔而去。天赐晓得妹妹的脾气。方才话说的太满,输招之后下不了台,一时羞愤,过不多久自会烟消云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练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赐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关刀,又练了几手枪棒,最后提起石锁练力气,百余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如无物。

只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又来到院中,小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已将方才输招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道:“哥哥,别练了。爹爹叫你呢。”

天赐正有许多问题要向父亲请教。问道:“爹在哪儿?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胁道:“在书房。刚才我向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爹爹正怒气冲冲,准备狠狠教训你一顿。千万要当心,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赐一笑置之。父亲时常教训他不假,却从不怒气冲冲。而是一向和颜悦色,循循善诱,也允许他反驳。有时夫子二人各执几见,争执不下,父亲也不生气。最后总能辩出个是非黑白,谁错了谁认错。父亲赞赏他有主见,他也敬重父亲的泱泱大度。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父子俩每日必行的功课,引为赏心乐事。

兴冲冲来到书房。只见李大人正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持书卷低声诵读。房中陈设简单,唯有几幅山水,几张条幅,几架书籍而已。天赐轻轻唤了声:“爹爹。”肃手侍立一旁。

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问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见小慧一脸的不高兴,就猜出是你闯的祸。做哥哥的应该好好管教妹妹,学点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么?那刀动剑,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天赐道:“妹妹还小呢!让她终日循规蹈矩,岂不太拘束了。练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日里儿子也常教妹妹读书。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李大人神色黯然,叹道:“你们的母亲早早谢世,让小慧失于管教。这孩子太娇纵,我就不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读书。”

天赐低头窃笑。说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儿子方才就给妹妹讲了一段书。”将有关孔圣人‘吾与点也’一句的高论原原本本告知父亲。言下颇为自得。

李大人甚有兴味,拈髯沉吟,细细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胆,你敢欺骗为父。这一段评论绝非出自顾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编出来的。”

天赐吓得一吐舌头,说道:“还是爹爹高明。这段评论的确是儿子的一点浅见,管窥蠡测,难等大雅之堂。请爹爹指正。”

李大人笑道:“那顾老先生学识虽然渊博,却食古不化,将朱子之言奉为金科玉律。更兼年迈昏聩,壮志消磨。你编造他斥宋儒不问灵性,遗毒后世,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云云,岂非天外奇谈。为父当然不会相信。象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只有初出茅庐,不知世事艰辛的年轻人才说得出。年轻人应该有雄心壮志,为父深有同感。孩子,说说你的志向。”

一提到志向,天赐眉为之飞,色为之舞。说道:“圣人所谓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后人奉为圭臬。儿子却不敢苟同。未言志向先言贫达,未免太消极,有些近乎宿命的味道。儿子将来不论是贫是达,都将以兼善天下自励自勉。”

李大人目光陡亮,赞道:“好孩子!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才称得上仁人志士的胸襟。一朝显达,出将入相,固然可以造福天下。可是宦海风波险恶,未必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旦落魄为一介布衣,你又将如何处之。”

天赐道:“高官显爵儿子未必放在心上。如果真如爹爹所言,儿子将仗三尺利剑遨游天下,管尽天下不平之事,斩尽世间奸佞之徒。决不令此生虚掷。”

李大人叹道:“孩子,你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为父并不反对。可是仅凭你目下的武功还远远不够。天下奇技异能之士多如恒河之沙,无不胜你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应该继续下苦功,访名师。咱们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为父也从未涉足于武事,无力助你。一切全靠你自己了。”

天赐暗自不服。他自幼在兖州长大,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更没有见过父亲所说的奇技异能之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武功已是天下一品,再无对手可言。只是谦谦君子,不好自吹自擂,对父亲的话他也不加反驳。话锋一转,讲起今日下午在茶楼遇到的一场纠纷,将那几名大汉的言语一一相告。最后道:“这四个家伙可恶之极。若不是小孟劝阻,儿子一定打破他们的狗头。”

李大人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赐,暗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但生得雄壮如狮,一表人材。更难得的是天性诚笃,谦虚好学。可是书本上的学问毕竟有限,许多事情也不该瞒他啦。”说道:“你今天没同那几个反贼动手打架,这很好。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练功习武,说小是为强身健体,说大是为保家卫国,决不是为争强斗胜,逞匹夫之勇。那几个反贼辱骂为父,也不值得生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是非非本来就很难分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你看来为父是忠君为国,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助纣为虐。那四人说的也并非全错。唉!贪官污吏充斥朝中,良臣贤士报国无门。如今朝政腐败,民怨沸腾,都是这些贪官污吏坏的事。”

天赐惊疑莫名,问道:“爹爹,您不是常说,天子圣明,国事兴旺。为什么……。”李大人知道他心中的疑团,打断道:“孩子,你只见这小小的兖州府百姓丰衣足食。却不知天下汹汹,这几年许多府县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各地官吏不顾百姓死活,为了自家的前程,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百姓也不堪重赋。或出门经商,或聚山为盗,不知荒芜了多少田地。其它如河南湖广,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赐足迹未出兖州,不知天下之大。只道各地都是一般,年年风调雨顺,灾害不兴。做官的也都清正廉洁,堪为百姓父母。却不料父亲所言大不相同。他心中生出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李大人继续说道:“民以食为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小的饿死沟渠,胆大的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抗拒官府。这几年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拥塞道路,劫掠商旅。甚至于卫河的漕船也常常被劫,各地的赋银贡物十有七八到不了京师。即使有大队的官军护送,有时也难以保全。那四人虽口出不逊,可是所言皆属实情。他们说不定就是不堪其苦,铤而走险的良善百姓。说来也极可怜。若是衣食饱暖,谁又情愿亡命天涯,沦为盗贼呢?只是他们辱骂圣上贪得无厌,却大错特错了。贪得无厌的是朝中的佞臣贼子。圣上一心为民,却事与愿违,只能归诸天意了。”言罢目光炯炯,神意飞驰,似乎想到了紫禁城里他心目中圣明无比的皇帝陛下。

天赐道:“爹爹,儿子常听人讲起,当今天子是一位仁德君主。可是朝政败坏至斯,难道他就不闻不问吗?”

李大人道:“为父当年在京供职,虽然官阶不高,却常能见到圣上。那时圣上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宵衣旰食,不敢稍懈。虽说并非事事都处理得十分妥贴,但圣上认真,臣下便不敢懈怠。君臣一心,国事日渐昌盛。圣上最容不得贪毒害民的奸佞之徒,每遇此类事一定要亲自过问。可是圣上太仁厚,失于决断,常常妄信人言,以致奸邪孳生,纲纪败坏。这几年情形更加糟糕。圣上本有些寡人之疾,旦旦而伐,精力日衰。朝廷大权都落入奸臣之手。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司礼监大太监王保等人巧言令色,蒙蔽圣聪,竟骗取了圣上的信任。这些奸贼独揽大权,谗害异己,结党营私,罪恶滔天。朝中大臣稍有得罪便被罗织罪名,罢官充军,屈死法场者也不在少数。许敬臣的死党吏部尚书周焕文也极荒唐,考核官吏竟要依据上缴钱粮的多寡。各地官吏竞相盘剥,朝廷岁入是增加了不少,他也因此博得了能臣之名。黎民百姓却一贫如洗,苦不堪言。还有奸贼刘进忠更是无法无天。他本是京师一地痞无赖,投效锦衣卫,善于钻营,官运亨通,数年之内青云直上,竟做到锦衣卫大都督。如今的锦衣卫俨然已凌驾于三法司之上。谁敢得罪刘进忠那贼子,不论官阶多高都逃不了噩运。轻则丢官还乡,重则打入天牢,严刑折磨,一死了事。刘贼压榨小民,戕害臣子,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圣上却被蒙在鼓里,任他胡作非为。”

天赐目眦欲裂,大叫道:“气死我也!爹爹,难道您也不上表弹劾这些奸贼吗?”

李大人叹道:“为父也曾多次上表,均如石沉大海,只怕圣上看也没能看到。君子不悲其身之死,而患国之衰。为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上天不绝彼乱臣贼子,夫复何言!圣上英明体察,总有一天会明白。为父死而无憾。”

天赐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难怪有人骂他狗皇帝,的确糊涂透顶。做皇帝做到这地步,可说是无能之极了。爹爹居然还赞他圣明,岂有此理!如果换做我,一定提剑入京师,先斩下刘进忠许敬臣的狗头,再当面臭骂那糊涂皇帝。让他明白,因为他一人的过错,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看他羞也不羞。”

天赐在胡思乱想。李大人也在拈髯沉吟,喃喃道:“只盼几年后新皇登极,能够励精图治,整肃朝纲。”忽然间兴奋起来,凝视着天赐,双目神光湛然,说道:“孩子。太子殿下与你同龄,京里传言他宽厚仁和。希望他即位之后,明辨是非善恶,亲贤臣,远小人,做一个圣明君主。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切莫重蹈圣上覆辙。”

天赐道:“自古至今,称得上圣明君主者能有几人?仅仅明辨是非善恶是不够的。当今天子便是失之于宽,知善而不能进,知恶而不能去,最终奸臣横行而无力制之。可见为君者当有胆识,有决断。太子殿下宽厚仁和,只怕是短处而非长处。儿子倒希望他少几分仁慈,多几分威严,方能补圣上之不足。”

听到儿子有这般见识,李大人心中大慰,神色肃然道:“我辈读书明理,所为者何?为的正是这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圣人云:物格而知致,知致而意诚,意诚而身修,而后家齐国治天下平。格物致知与是是非非,一而二,二而一也,这是万事的根本。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你我父子做不到,至圣先师孔圣人只怕也做不到。他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为的是求职,说明他还有私欲。一旦有了私欲,得失之心就会使他蒙蔽。孔圣人尚且如此,我辈俗人更为难矣!是非善恶因人而异,不必求同于他人。凡事秉心执意,力求明辨。为善去恶,尽一己之所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荣辱得失何足道哉!”

天赐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您在教儿子叛经离道,不怕孔圣人从地下爬出来揪您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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