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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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侯嘴角泛起一丝惨然,一字字道:“那白衣人剑法之高,确是惊人,我连换了九十七种剑法,最后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创、武林失传数百年之‘伏魔剑法’中一着侥幸胜了他半招,还是伤不了他,但……但……”他语声已是十分微弱,说到这里,更是气喘不已,难以继续。
铃儿与珠儿又是焦急又是关切,轻轻为他揉背,群豪面面相觑,海风阵阵海面上又是一片死寂。
紫衣侯喘息了半晌,又自挣扎着道:“但我使出这九十七种剑法,真力已是损耗过巨,虽然胜得他半招,但却被他剑上真力震断了心脉,他……他实是条好汉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认我胜了半招,否则……唉,只要他稍为厚颜,再出一击,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铁金刀突然放声大呼道:“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侯爷今日过后,必定多富多贵,福寿永昌。”
群豪哄然喝彩道:“不错……说得好!”
紫衣侯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惨笑,黯然道:“各位虽然善颂善祷,但在下已自知万难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别过,各位请去吧!”拂袖转身,走回船舱。铃儿等人相随于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听到他第一声叹息,垂首跟在他身后,都不禁惨然泪下。
群豪望着他身影自船头消失,亦是黯然神伤。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巨大的胜利后,竟是如此巨大的牺牲!在如此巨大的欢乐后,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没有人再说话,人人垂首丧气,回到岸边,但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曾经历无比巨大的刺激、欢乐与悲伤的海岸。
也不知是谁,先在海岸边坐下,别的人就跟着坐了下去,黑压压一片,坐满了带着海水的沙滩。
他们也不管身上的水湿,更不管海风的刺骨,只是痴痴地坐着,痴痴地望着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阳终于落下,浩瀚的金波变为灰蒙蒙一片无情的海水,灿烂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虽早已消失在海天深处,不知去向,但绝无一人怀疑他七年后是否真会重来。
每个人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后白衣人重来之时,还有谁能抵挡?”
昔日锦绣富丽的船舱,今日已布满愁云惨雾,少女们围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宝儿、水天姬、胡不愁远远站在一边,“紫髯龙”寿天齐站在舱外,不敢进来。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轻轻的啜泣。
紫衣侯双目阖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惨,频频长叹道:“七年之后……白衣人重来之日……唉!”
铃儿流泪道:“侯爷请安静休养,说不定伤势会好转来的,又何必为七年后的事如此忧郁?”
紫衣侯霍然张开双目,厉声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顾?”
方宝儿见他垂死之际犹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后已与他毫无关系的武林劫难,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放在心里,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方宝儿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暗道:“这才不愧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我长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为男子汉。”
铃儿也垂下了头,还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现在不如他的人,再练七年武功,或者能胜过他也未可知,侯爷你又何苦……”
紫衣侯长叹截口道:“放眼天下英豪,纵然再练—七年武功,也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何况,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练七年武功,那进境又岂是别人所能梦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叹息一声,住口不语,只是微微皱起双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以解决之事。众人也不敢打扰他,各自黯然流泪,只有方宝儿小脸挣得通红,心里仿佛充满了激动。
突听紫衣侯大喝一声:“是了!”
大家心头齐地一震,只道他终于找出了战胜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扫一眼,却只说:“谁会下棋?”
铃儿怔了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
胡不愁恭声道:“小子也曾学过。”
紫衣侯道:“好,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却丝毫不让。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
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目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喘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色,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部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手中拈着粒棋子,竟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本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拂乱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刻我想以短短三两个时辰窥破此中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偏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叫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惊人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剑谱,惟有此钥匙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拿去吧!”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匙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惟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都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做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
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儿摇头道:“不会。”
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做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铿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叫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神情却突变为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掌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得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
方宝儿道:“不服气!”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你的藉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决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决不妄动,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具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
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于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当紫衣侯是真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她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
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
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惟有胡不愁听了直翻白眼。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恋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融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
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都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都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都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人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