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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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战结束之际,东方晨曦已现。
【六、】
孟剑卿一行,近午时回到金鸡堡,让林捕头叫了几名地保,上山去将那些蒙面人的尸体就地掩埋,将战死的三名锦衣卫的尸体运下山,再由林捕头负责,走水路运回应天,到锦衣卫衙门报销一应开支。
现在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的,他和云燕娇,还有满身是伤、躺在地上的尤有福。
尤有福被铁蒺藜捆得牢牢实实,歪在地上,身子没有一处能够得到伸展。孟剑卿偏偏又将一把太师椅推了过来,自己坐在对面,伸出左脚抵住了太师椅,将他抵在椅子和墙壁之间,动弹不得;还没有用刑,他已经觉得,一直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真是难受之极,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僵死了一般。
云燕娇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孟剑卿对自己示意可以开始审问了。
现在他们回到了金鸡堡,孟剑卿似乎也回到了她原来所了解的那种镇定自若、思虑周密的模样。
她以前一直在疑惑,孟剑卿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怎么能够练成那样凌厉狠辣、一往无前的严家刀法。
可是经过昨夜,她开始有些明白。
其实自从她踏上中土以来,便已经看到不少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才华,也有着不同的出身,然而他们都有着同样锐意进取、咄咄逼人的心志,一心一意要在这个如朝日方升的时代里,拼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荣华之路。
无论他们有着怎样谦逊或是平凡的外表,都不能改变他们内在的野心与欲望。
孟剑卿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满足呢?
尤有福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直到这时,孟剑卿才慢慢说道:“你的同伴已经被烧炭客扔进了炭窑,你也难逃一死。不过云姑娘可以替你选择怎么死法。”
他站起身,拖开了太师椅。尤有福迫不及待地滚动着身躯,即使被铁蒺藜扎得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无比舒服的笑容。
孟剑卿退开,云燕娇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打量着尤有福,轻声说道:“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尤有福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
他当然知道云燕娇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整个闽中,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这也正是他痛苦与矛盾的地方。
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公,可是他也无法坦然面对庇护着他们无数亲族的海上仙山的弟子。
云燕娇的眼神温柔如春风,慈悲如妈祖。
妈祖……
如果是妈祖娘娘的意思,他是不是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说出一切了?
孟剑卿默然看着云燕娇披垂着长发的秀丽背影,注意到尤有福脸上变幻不定的矛盾神情。
云燕娇的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赢得他人信任的温婉气质,即使他昨夜刚刚见识过云燕娇的霹雳手段,仍是在下一次对敌时毫不犹豫地将后背的防卫交给了她,事后想起来,不是不觉得诧异的——好像他也曾经这样对李克己做过一次。
这是不是海上仙山的弟子们共有的特质?
现在他则看见了尤有福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云燕娇值得信任——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你的面前,没有陷人于绝境的阴谋,没有出尔反尔的算计,她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绝不动摇。
虽然她常常会弄一些虚虚实实的手段——比如说现在,必定就用了某种摄魂术来控制尤有福的心智——但是过后想想,其实这些手段也不过是像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一般,让人很难对此生出恶意。
尤有福即使清醒之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受的到心智的控制,只怕也无法对云燕娇真有什么恨意。云燕娇要做的事情,岂不也是他自己梦想过的事情?他是被自己心灵深处那潜藏的愿望所控制了,而不是云燕娇那摄人心魂的眼睛。
孟剑卿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留在这儿。锦衣卫的飞鱼服,瞧在尤有福眼里,一定刺目得很,必然会加重他的抗据心理。
他悄然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一个时辰后,云燕娇方才出来,向他道谢并告辞。
孟剑卿倚在廊柱下,沉吟一会,说道:“如果需要人手帮忙,不必客气。”
云燕娇微微一怔,说道:“如果孟校尉能够助一臂之力,当然更好。这样我就不必花费时间召集人手了。”
毕竟,夜长梦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随即又加了一句:“希望不会耽搁孟校尉的公事。”
孟剑卿笑了笑,淡然说道:“我的公事啊——大概已经办完了。”
他没有解释,云燕娇也不追问。
孟剑卿一直护送云燕娇和她携带的船图出了山之后才告辞。云燕然已接到消息,此时前来迎接,不免又要向孟剑卿道谢一番,孟剑卿答道都是为国效力的公事,责无旁贷;倒是云兄与云姑娘此番大大辛苦了。
云燕娇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一本正经地对答,不觉抿嘴微笑。
寒暄之间,云燕然若有意若无意地提到,龙颜在诸多求婚者中,最后选定了陈六如。他们这次回泉州,正好可以赶上必然盛大无比的婚礼;可惜孟兄要回京复命,不能一饱眼福了。
如此说来,孟剑卿可以放心撤回监视陈六如的那组锦衣卫了。
同时想,陈六如倒真是个人才,能够发现暗中监视的锦衣卫,明白是为什么而监视他,并且还能够通过云燕然来找到有权处理此事的人,不动声色地解决掉这个问题。龙颜得此佳婿,大概不至于再让人操心龙家会不会在她手上败落了。
云家兄妹要赶回泉州,孟剑卿则要回应天复命,他们就要在此处分手。
临别之际,见云燕娇已经先行上船,孟剑卿忽然向拱手欲去的云燕然低声说道:“云兄,如果我向令妹求亲,你以为令妹会否答应?”
云燕然的手立时僵在那儿。
站在船头的云燕娇发觉兄长的神情不对,疑惑地望了过来。
云燕然定一定神。其实从认识孟剑卿那时起,他就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了,有时还想过这种可能性,毕竟能入得了他这一双眼的年轻人,并不太多。
但是孟剑卿当真提了出来,又让他觉得意外而且仓促。
孟剑卿又道:“我想云兄与令妹此番在泉州会呆一段时间。希望云兄考虑一下这件事情,我会请家父尽快前来泉州提亲。”
云燕然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孟剑卿道:“你认识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
云燕娇那眩目的美丽,似乎对孟剑卿的影响并不大;海上仙山的师承家世,对于供职锦衣卫的孟剑卿来说,是福是祸也很难说——沈光礼不见得喜欢看到自己的手下有个这么强大、难以控制的妻族。
孟剑卿脸上掠过一丝茫然,良久方才答道:“也许是因为,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可以信任她吧。”
这不算一个很好的回答,却很诚实。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要信任一个人,委实太难。
云燕然兄妹站在船头,远望孟剑卿带着他的手下重新踏入密林之中,云燕然转过头来:“阿娇,你怎么想?”
云燕娇默然不语,她的脸上也有着同样的一丝茫然。
孟剑卿从一开始就没有迷惑于她的美丽,一直很尊重她的才华与能力;而且,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更难得的是他给予她的毫不犹豫的信任。
他给她的触动,超过所有其他求亲者。
现在这个不知不觉间触动了她的人,来向她求亲了。
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为什么又要怅然若失?
她慢慢注意到他,不正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像其他那些也许同样出色的年轻人那样,在如此美丽的自己面前神魂颠倒、身不由己?
可是她为什么又忍不住要希望孟剑卿在自己面前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或者,哪怕只有一次?
【后记】
一、闽中烧炭佬供奉陈老相公的风俗,不知起源于何时,不过至少到民国时期,仍然盛行。
二、之所以将这一篇外传命名为《桃源》,是因为纵在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可避秦。国家的力量,无处不在;世外桃源,毕竟只是梦想。这是没有人可以逃过的大势。
前传:太学
七名南洋生刚入国子监时,着实引起了一番哄动。
大家的第一印象是,黑,真黑,一帮黑小子。
然后便有人开始感叹,这帮家伙真有钱,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又有了另一番感叹:这帮家伙真是见鬼地能打架。
七名南洋生与大家混熟后,知道这番评价与感叹,都觉得很冤枉。
他们哪里黑了?明明是晒得很健康的小麦色、蜂蜜色和古铜色好不好?要怪也只能怪这个地方的审美观念委实与他们太不一样,称赞堂堂男子汉,还动辄来几句“静如处子”、“温婉如好女”之类的话,听在耳里真有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穿的衣服,不错,好像颜色是亮了一点儿,料子是好了一点,在一片白袍蓝衫青衣之中,还真是有点显眼;不过那是因为家里人以为穿得隆重点漂亮点,才能表示对国子监最大的敬意和谢意而已。
至于能打架,那就更是迫不得已了。南洋土著众多,海盗横行,不会打架的,早就被干掉了,哪里还能有这个好命进国子监读书?
再说了,这国子监中,能打架的多了去了,譬如那些个土司番王的子弟;为什么偏偏盯住他们七个?当然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太齐心,一打架就是群殴,从来不会落下一个,好像是有点儿惹人注目……
不过两个月后另一名南洋生的入学,很显然颠覆了大家此前对南洋生形成的一系列印象,以至于每个人都感觉怪怪的。
来自吕宋、年方十七的楚碧天,清清爽爽秀秀气气,经常穿着很普通的白布袍,每天都乖乖地跟在各位先生身边谛听各种教诲,从不参与国子监里的任何斗殴活动。
莫非还真有这么“出污泥而不染”的异数?
大家很快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楚碧天这小子穿得朴素,完全是因为他家里太有钱。所谓“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有钱有到他家那个程度,的确是穿什么都有底气,穿得越朴素越能显出格调。
至于他为什么不黑,通行说法是,正因为他家太有钱,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家人又成天死盯着他念书,根本没机会晒太阳;也正因为成天念书,所以也没机会学打架——当然楚家这样的豪门,也用不着小公子出去跟人打架。
楚碧天既然这么有钱,性子又温顺,十日休沐时出去吃喝玩乐的开销,自然要着落到他的头上。一开始只是七名南洋生以同乡之谊带着他出去当钱包,慢慢儿整个玄字号的二十四名监生都嘻皮笑脸地跟了过来,若不是向来偏疼这乖巧学生的程老先生看不过去出来呵斥,只怕这队伍会越滚越大。
楚碧天跟着一大帮同窗招摇过市,人人都对他很好很热情,感动之下掏钱掏得那个乐意……
不过,钱多了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时,楚碧天这一群人和宙字号那一群云贵土司子弟盯上了同一家专以河豚闻名的酒楼——临江阁。
玄字号这一群监生,早闻临江阁的大名,只可惜囊中羞涩,无力问津;现在有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小同窗,哪能不抓紧这个机会善加利用?
满心以为临江阁的临湖二楼这一次又照例归他们享用的那些云贵土司子弟,不紧不慢地上楼来时,惊讶地发现风水已经轮流转了。于是一方说先来先得,另一方说与老板早有口头约定;一方说自己已经交了订金、口头契约算不得数,另一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看着这群太学生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样子,酒楼老板的脸都黑了。
这可是应天府中有名的三大害之一:锦衣卫、讲武堂、国子监。
锦衣卫也还罢了,人人敬而远之,倒也落得清静;讲武堂纪律严明,学生虽然不好惹,但是也不敢轻易在外面惹事;唯有国子监这群精力旺盛、伶牙利齿、身份微妙的太学生,可真是一大麻烦……
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要打架了,要打架了……
如他所愿,好的不灵坏的灵,不知哪一方先动的手,总而言之是打起来了。满楼的碗筷乱飞,腿脚快的伙计和几名客人一溜烟地跑下了楼,老板年纪大了一点,身子笨了一点,幸得眼色还好,见势不对,赶紧钻到了最靠墙壁的一张桌子下,战战兢兢、心颤肉跳地向外张望,一边在心里计算这一回大概又要损失多少——坏了,椅子都开始飞了。
老板脸上的肉开始哆嗦时,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清秀少年的笑脸,吓得他几乎撞到头。
楚碧天坐在桌边,弯下腰笑容可掬地向桌子下面的老板说道:“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