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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洛阳女儿行-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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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发 了出来,直喷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陈果子喜得跳起来用力地拍起手来。韩锷默默地望着他,火光下他的脸真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了一丝皱纹的、平平坦坦、 快快乐乐的童年。

  筒里一共也只七八颗珠子,一颗颗涌出,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可烟火落了好久,陈果子还是张着口望着夜空,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象是很快乐,又有着 一缕忧伤。那快乐让韩锷看着也觉得快乐,可那茫然的忧伤却在他心头扯起的是一缕清晰已极的忧伤,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听陈果子道:“你果然是 韩锷,从听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见到你了。”

  他抱着膝盖跪地坐了下来。他身子本矮,这一坐,更矮了,仰着头跟韩锷说话很费力气。韩锷也就体贴地坐下身来,依旧挡在他的上风。

  只听陈果子道:“原来,真正勇敢的人在没有力气时也依旧能够勇敢;原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空话;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不是呢?”

  韩锷的鼻子里闻到的是烟火放过后强烈的硝烟的味,可那味道很好闻,他只觉得胸中莫明的一阵舒畅。只听陈果子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不是孩子,而是个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还不只十岁,而是一百岁,一千岁。你愿不愿意听一个好老的孩子给你讲故事?”

  他的话里空空落落,真的象是比韩锷在轮回巷里见过的余国丈的‘鬼魂’还要老上许多。韩锷点点头,他要说什么,就说吧,他总该有机会说一点什么的不是吗?

  只听那个好老的小孩儿跽坐着说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贵戚之家,他们的祖藉却在洛阳。可那一年,他们家已经快要败落 了:所有的男儿都不好长大,朝廷里的争斗也越来越烈,他们家是要败落了。他们家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家里当家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保全这一家门了 ——在那样的一个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内情消息,最好能讨好皇上,讨好不到的话,多知道些皇宫里的消息也好,因为那是可以得以趋利避害 的。”

  “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宫。虽说他是个男孩,但据说,在汉朝时,那汉家的大官们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宫当太监以亲近内闱,探听消息的了。”

  “可时间又过了几百年了,汉家的贵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个贵家子儿送到宫内当一个阉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见到了新派给他的一个保 姆,那保姆却真的与众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张小脸象枣核似的。但她很会哄孩子,那小孩子于是很喜欢她。可这喜欢中还有一点害怕,因为他发现,那保姆有 一项特别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种特别的手法,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脸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也是汉家人秘传了几千年的把戏了,好久远好久远的。那是一种阴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权重 的人,他们一惯研究的就是怎么给人去势,好制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悦自己与别人的。因为,一个人一旦去势,无所顾忌,就会换回来好多东西的。”

  “三年之后,那个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子却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看到了,而且他聪明。可他再聪明,也是长到十二、三岁 后,才慢慢发现自己与别的男孩的不同的。别人的变化他都没有,别人该长大的地方他长不大,别人已变的喉咙,声音,胡须,他都没有。然后,一个消息在长安城 中流传开了,原来,那个贵戚之家里那个极受宠的男丁竟是个‘天阉’。”

  韩锷一眼悲凉地看向远处,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天阉说起来虽说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毕竟那是命,也不会太没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岁时,因为有的地方还小得还跟个好小的孩子似的,太医也说 了他是天阉,于是他就顺利地进了宫。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聪明又好看,又识文又断字,又会讨好又会弄嘴,皇上身边不是正缺个这样的人吗?皇上可不喜欢那些身 上总是臭哄哄的太监,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来的。这孩子于是就成了皇宫里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的近臣。”

  韩锷努力调理着呼吸,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之气,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叹息。他觉得那孩子讲的虽然一定是一个痛切而真实的故事,但却更象……一则寓言。

  陈果子静了静:“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学会了好多花样,会插科打诨,也会在后宫里讨好,会在该正经时正经,不该说话时绝不说话。于是,他就学会了弄权。”

  他的脸上浮起了丝婴粟般的灿烂与恶毒:“那些年,那是十来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权倾一时了。自从擅宠专房的余皇后暴毙以后,宫中最受宠的也就是他了。他也会帮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为他们争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敌呀!”

  陈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怅然:“可他的名声也大了,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所谓清流——以‘清流’之名谋一己私欲的人口中,他早被传成了一个妖童。——狡童破老,那是万古遗训了。于是,针对他的一场真正的攻击也开始了。”

  他脸上神情一变:“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圣眷易变呀!何况那时的皇上已经慢慢老了。汉家的政治从来都是这样,说是皇上一统,其实文官们才是 这天下的主子。再有锐气的皇上折腾上几年后——多半折腾得也不是什么正地方,慢慢地也就泄劲了。然后,求仙访道呀,沉迷声色呀,有的晚年再想起政绩的呀, 什么样的都有。那时正好羌戎复盛,刚刚势起。朝中那些足智多谋的大臣们就有了新的主意:说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宫中,足以败政,对付羌戎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 把汉家的诸般宝货连同这个妖物一起送去?以结敌好,又萎靡敌志。这真是个一举数得的奇谋。”

  “那小孩儿当时也有十六七岁了,身子却一直长不大。他还没有全明其中关窍,如果换在现在,他也许就会聪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时,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会把他送给羌戎人。可皇上,不知听了哪儿的话,真的把他送去了。”

  陈果子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他的声音忽转凄厉:“那时的他就发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里,他就一生一世,要与汉家为敌,要那大汉天子永生永世的寝食难安!”

  他忽一仰脸:“他做到了,他几乎做到了!他有智谋,他也有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还是大有用处的。他也会讨好。他看准了当日还势力 不多的乌毕汗,他讨得了乌毕汗的欢心。他要在他身上实现他那个英雄的梦。他出生入死,帮那个乌毕汗出过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妖童。 所以乌毕汗才会那么的信重他。有时,明知他说的可能是假话,因为彼此的情谊,也从不点破。可他也不知他对乌毕汗是什么样的感觉的,他即敬佩他又厌恶他,即 象爱他又象恨他。他是带着全套的腐蚀的本领来到这蛮荒之地的。但他毕竟出了点小力,帮那乌毕汗整理出一番基业。数年之前,他就已耸恿乌毕汗搔扰边塞了。得 罪过他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他做到了!”

  陈果子的声音又悲凉又梗咽,他似乎说得累了起来,身子软弱得象个孩子。韩锷忽然觉得他的侧脸有些象小计——其实本不象,却说不出为什么,那一份稚嫩的样子就给他这种联想。

  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发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韩锷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

  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间后好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

  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那当年的他还似一个好小好小的新鲜的果实,现在,只是陈陈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头,深深地看向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时,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他的身形看着又小又苍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个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让那个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大是舒畅了好多。

  ——‘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难道,那清刚矫健的硝烟之味才是无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药性的东西?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象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真的与陈果子都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并非没有深意。

  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费了好大力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拨剑,一道剑锋在帐蓬上划过,他已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在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象个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拨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宠辱不惊,静若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泄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却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有了那一隙,只怕马上——宠辱皆惊,动如脱兔!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发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发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好乌深好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 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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