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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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事必毕有人为。这世间的事,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伊吾城守城的羌戎之首名为宗咯巴,这不是羌戎中人的名字,而是吐谷浑中人通常用之名。韩锷也曾问过库赞,他果然说是。宗咯巴——韩锷皱了皱眉,伊 吾之民在他到临伊吾之前,也曾数次暴动,有几次还险些成功,但自从宗咯巴到来之后,伊吾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暴动了。韩锷曾问过库赞此中原因,库赞答道: “因为如再暴动,他一定会……屠城!”
库赞的面色一片阴郁。“虽然羌戎王天骄乌必汗曾下令:不许屠伊吾城,因为他身边最宠爱的妃子就是伊吾人。但我们都知道,在宗咯巴手下,如再有暴动,他一定会屠城的。”
“我们伊吾人从来不怕一时的隐忍,只要那隐忍是有一个目标的。但我们也不想轻身试祸,满城被屠。”
韩锷当时皱眉道:“库赞,你们……就没想过要刺杀他?你一身修为不错,虽与我中土技击之术大是不同,但殊途同归,当得上强悍二字。”
库赞一摇头:“他是塔尔寺出来的人,他的师父就是大金巴活佛。他是大金巴座下第三弟子,也是羌戎人中久负盛名的一个高手。其实他本是羌戎人,只是 从小入吐谷浑学技,所以才取了个吐谷浑的名。我们伊吾城中,没有胜得过他的高手。”韩锷当时就心中一紧:大金巴?他此次出使之前也断没料到,会在西域一带 碰到如此多的高手。他沉吟道:“以你所见,他的一身修为较我如何?”库赞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却最终没有说话。正是他的沉默更让韩锷忧心。他倒不只是自矜才 技,要与那宗咯巴一较声名,而是为,他此次谋定的突袭之计的重中之重却也是靠他一身自幼修为而得的技击之术与宗咯巴相争。他前些日子为稳定居延局势,曾屡 次带兵出击袭杀周遭的羌戎游骑,但相距五百里远的伊吾城驻守宗咯巴却一直不为所动。故然他是为顾忌伊吾局势,但这份镇定就已不能不让韩锷动容。他在等什 么?他是不是知道,只要明年春开,羌戎右贤王大军一到,居延城只怕就不日为齑粉矣?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伊吾城,伊吾城是他所见过的塞外诸城里最高的,城墙 在夜色中黑峻峻的,如同一个铁瓮。
此城攻必难攻,但攻下来后,守岂非可以相当固守?韩锷长吸了一口气:这个伊吾,他必需拿下!
坎儿井就在伊吾城东南十五里处。韩锷到时,他的两个属下与坎儿井一带冬季歇牧的伊吾城的一个部族首领霍延已商谈得大致妥当。这个霍延,却也是暗地 里力谋抗击羌戎人的死士。韩锷到了后,又与他把谋划之计细商了一遍。他这一天都没闲着,因为还有三处地方要去,也有两三拨人马要见,有好多事都要筹划。他 的时间不多,兵贵神速,出奇不意,方能险胜。他与伊吾城的人为这一天都已准备了好久,有好多事已事先筹划过,如今要做的,就是一一落到实处。
第二日,天刚黎明时,伊吾城头的羌戎之兵就已发现:在城东南角那个树叶已枯的密林后面,已悄无声息地一夜之间多出了数百顶帐蓬。那帐上俱都悬的 是汉军旗号。那营寨离城约有四里许远,又有密林之遮,不是很看得清。只觉得营舍俨然,军旗端整。日头正从东方喷薄而出,这是一个很晴朗的早晨,树杪上还挂 着一夜累积的寒气。猛地,就听到汉军营中,响起了一大片密集的鼓声。那鼓声热烈而急促,守城之人大惊,忙忙向上通报,宗咯巴也刚才起床,床上还有一个美丽 的伊吾女子——这女子昨夜比平时似都要卖力气些,逗引得宗咯巴几乎折腾了一夜,此时精力松散,力倦神乏。闻报之后他倒没大惊,只问了一句:“汉人的旗上什 么字号?”
报消息的人一愣,只觉宗咯巴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忙叫身边的识得汉字的人再去看来。那人飞快地去了,一时返回,报道:“是‘宣抚使韩’与‘张掖防御使卢’两个旗号。”
宗咯巴的面色才有些变了。接着有人入报:“报、报、报,焉耆城前日已为汉军所夺,具体情势都还不清楚。”宗咯巴的脸色沉郁下来:韩锷……这到底是 个什么样的人?龙禁卫的骁勇短短三月之间已声传十五城不说,声息不动的居然还把一向怯懦畏战的张掖防御使卢遇的脾下之兵搬了来。这个城,他们果要硬攻?
接着忽有兵士来报:“城西远远似有烟尘,因为太远,却看不清。城南没有汉兵,却有些伊吾附近牧民突然放着牛羊放到近城处掘草根吃了,徘徊不去,也不知是些什么主意。看那些人的样子,好象是当年漏网的叛民霍延。”
宗咯巴眉头紧皱:剩下的只有城北了,可城北方向只有沙漠,去处也正是一条死路。他束扎停当,阴沉着脸,冷喝一声:“上城!”
第三章 柳暗戌楼多梦云
铁灰灰的城,明晃晃的强弩。从早至午,三个时辰中,城上城下,四里之距间,所有一切都沉默在一片静默中。
天上的太阳明朗干烈,照得城头羌戎士兵厚衣下的身体都快要流出汗来。油腻腻的衣袄沾在久未清洗的身体上,滞腻得如同这瞬间已胶着住的生命——生命 也就是这样,平时它空泛得几乎毫无内容,只有妇人酣歌、斗酒大肉似乎才稍稍能把它唤醒填满。可一到战阵来临,生死关头,它却又凝滞得让人觉得是不可背负之 重。
……这一生……这一生我都干过些什么呢?有人在这么想,人总是在生死之际会不相干的想起一些什么。思想是一样凝固剂,掺入血中,血似乎都流得慢 了,如明矾入水,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沉沉地沉淀下来,而所有可流动的液体似乎都要被那太阳的光照得蒸发掉了,虽然,这其实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
正午时,城下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七八个焉耆兵穿扮的士卒押着那焉耆城中已被俘的羌戎兵士走了来。焉耆兵士都骑了马,心里其实都胆突突的,四肢也 冰凉凉,但身子反格外挺得僵硬——这是张百威交待给他们的差使,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那被押的羌戎兵士却都是徒步,一百多里走下来,只见人人萎 顿,面无人色。
林后汉营中这时驰出一匹马来,那几个焉耆士兵见到了那林后旌旗分明的汉营,似乎才还过神来。他们畏惧羌戎之势久矣。那汉营中驰出的却是韩锷的一个随从。他把焉耆的几个兵带到营中歇息,却把那几十个羌戎之兵都驱到了城下的空场之中。
那几十人俱被麻绳索在一处。平时如此悍暴的人在琵琶骨都已断掉的痛楚之中,也如一串被锁住的蚂蚱般可怜而寒窘。他们无颜抬头,不敢看那伊吾城头, 就这么什么都忘了想似的,脑子空空地被置于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垂头丧气地站着。有腿软了的人几乎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可身边的绳子牵着其他同伴,果毅勇 武些的却用眼神制止着同伴们的懦怯之心,但他们所余的仅有的勇敢似乎也只够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式了。
但那也是匍匍似的站立。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一倾,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车上,一个年轻人高挑挑的身材一根瘦硬的木头似的直立着。他的车辕边上竖着一旗,旗上大书了四个字:天子使韩。
那个“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似乎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才奔到城下,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攸然停住。
车上的年轻人伸出一手遮眼向城头望去,口里开声道:“汉天子使韩锷,有请宗咯巴说话。”伊吾城头静了一静。有一刻,才有一个粗黑脸膛,中等身材,壮实实的羌戎人站出身来,叫道:“我是。”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你不是!”
他说得好快,但拨弓的姿式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入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连“宗咯巴”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 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脸色苍白,只见一支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支手,那手一掌拍歪了 那支箭,那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盯向那刚才黑脑汉子的头巾上。那汉子肩后露出的却是一张金光灿灿般的脸。那脸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却 戴了个羌戎人惯用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让人惊异的却还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的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你才 是!”
他不等真正的宗咯巴说话,忽然一抬手,一弓鞘就向身后蠢蠢欲动的一个被俘的羌戎士兵脸上抽去,那弓弦登时在那人脸上抽出一道血痕。
城头上的羌戎人一阵鼓噪。只听韩锷高叫道:“宗咯巴,据传你是青海塔尔寺大金巴活佛座下第三弟子,允称右贤王手下一大高手。当日小金巴活佛曾赴中 土浴佛,张狂已甚,为我大内总管俞九阙败后,才腆颜而回。当时小子年幼,一向甚憾未亲逢此战。今日,你我阵前相见,这一仗打起来,攻守必久。虽我必胜,但 你敢不敢先下城来,在两无相助之时,彼此都不带一个人,你我主帅之间相互一战。你也可有机会代小金巴活佛一雪前耻。如果你不敢下来也就算了,如果你敢下 来,能胜我的话……”
他身子忽然飞跃而起,跃到了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头上,用弓弦将他们一阵暴打,才重落回车内:“……我就放了这几十个战败之兵。”
他仰起头,又大喝了一声:“就只怕、你不敢来吧?”
说着他一挥手,已有一个随从飞奔过来,把他的话翻译成羌戎语,对城上大叫过去。那随从声音虽不如韩锷清亮,却更要大上许多,城上一时人人都听清 了。一时伊吾城头也一阵耸动,羌戎守城之人几乎人人知道宗咯巴是一个技击好手,刀弓之术,几许为右贤王帐下第一。个个不由心头跃跃,只望宗咯巴下去杀了韩 锷,锉尽汉军锐气,然后再倾兵而出,一举击溃汉军之围——他们轻视汉军久矣,还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不由人人都定眼望向宗咯巴。
韩锷所立,跟城墙不足半里之距,离身后汉营倒有三里许。两边援手,倒是他的离得远一些了。看来他真的是要激那宗咯巴城下一搏。他定定的有些轻蔑地望着城头,心里却极为忧急——今日之举,成与不成,就看宗咯巴会不会为他所激,下城一斗了?
宗咯巴心里犹在犹疑,但身侧的目光已聚成了一股压力。如不下城一战,他今后在手下兵士面前,只怕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个面子一失,叫他再如何御下? 沉吟一刻,只听他沉喝了一声:“好!”突然从身边吊蓝上抓断下一根绳子来,人牵绳一跃,直向城下飞落。他这一跃,身段煞是灵利。城头羌戎之兵见他姿式骁 勇,不由齐声喧噪起来。
韩锷一挥手,那随从就退。宗咯巴却已落于地上,他一步一步沉实地向前走来,韩锷也一耸身,身子轻轻一晃,已下车静待。他下车后一拍斑骓的脖子,骓马已听话地拖了那车走开,让出一片空地来。
宗咯巴走到韩锷面前五尺之处站定,见韩锷身边并没通译,居然用半杂着汉语的胡语生硬地道:“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们,然后……”
他望向韩锷身后营寨:“……再杀尽你们所有汉军。”
他说“他们”时,手里指的却是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韩锷半听半猜也明白了,他心底一寒,只觉——羌戎之人端的凶狠!宗咯巴一语即罢,城下的那 被俘之兵却个个苍白了脸,城头的羌戎人却声势忽盛起来。韩锷身后,林后营中,这时忽响起一片羯鼓。那鼓声似在催动着韩锷的勇气。但韩锷却知,那营中此刻, 一共也不到十四、五人,还大半是伊吾平民。那鼓声不过是倒吊着的百十头羊用前蹄敲打出的罢了。
他忽然掣剑:长庚、长庚,今日就看你的了!看我韩锷这……时也、命也、运也……究竟何如?
宗咯巴双袖一挥,却在袖中掏出两把金刀来。那刀上镀了金,在日光下闪着一片金光。他出手极快,更不多言,两道金光一卷,已向韩锷卷来。
韩锷这是第二次面对塔尔寺的高手。头一次,居延城中驿舍内的苦搏让他还至今难忘。他长剑一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