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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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拍了拍韩锷的脸:“你的剑术现在练得很不错了啊,跟你师父当年只怕还强了。何况,就算我不记得你,姝儿她只怕还记着。”
她的脸上全是善意的笑,让小计一见之下,只觉可亲起来。
提起阿姝,韩锷就觉身上一暖,但想及阿殊,却斗的猛然如坠冰窖:自己到底哪里哪里,得罪了她的?
祖姑婆看了他一眼,看得很仔细,然后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哎,你还是这么多纠缠,是不是,最近又见了认识了好多女孩儿?”
韩锷脸上一红,欲待辩解,却开不了口,只红了脸。祖姑婆看到他的脸上,面色忽起了一丝微微的波动,伸指搭向他脉上,屏息了下,半晌才一叹道:“怎么会这样?你自己可否知道,你原来已中了‘阿堵’之盅?”
韩锷轻轻一点头。平时想起这件纠缠于身的、为利大夫所说的那么严重的事,他只觉心烦。这时在祖姑婆面前,却突然只觉得……委屈。
他默默地坐着,祖姑婆又轻轻拍了拍:“前日种因,今日得果。人生之事,总不外乎因与果。那些因果交互纠缠,但不到最后,又有谁明白,到底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她口气里淡淡的,虽似虚言,却又不似一般人空茫慨叹的那些虚言。韩锷茫茫然地抬起头,“因?果?”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有生命有渴盼就是一切最初的因吧?而折挫、而纠缠、而绝望难道就是人生仅能获得别无它途的果?祖姑婆的眼光却似看得好远,以至象什么也没看似的:“其实轮回巷与芝兰院,俞九阙与……”她轻轻一叹,似是也不想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卫子衿,二姑娘与吕三才,阿姝与阿殊,你身遭的一切,又何尝不各有因果?因相近,果不同,因为所取的达到果的路径不同。你是不是想查轮回巷里的事?”
韩锷点点头,只听祖姑婆一叹道:“可惜这事我虽知道一些,却当年之誓所限,不好说与你听。你如果一定要查清,你也许可以去一趟塞外。那里有个当年陪侍余皇后,后为冒名宗女嫁与居延王的一个人,她叫朴厄绯。”
“她也算久遭缠厄了,却命途终色若浅绯。这名字,还是当年我给她取的。她对这一切可能还知道些……”
天色已过四更了,祖姑婆该已睡着了,连小计也慢慢入梦了,韩锷却没有睡。再往前走,明日,该就到了那个关口了吧?出了那陇关,就真的是陇中之地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出关出关,好多的传说都跟出关有关。他想起师父常喜说到的当年老子出关的故事,一头青牛,步出函谷,那以后,做为独创道家一脉的创始之人,他真的就获得了平安喜乐了吗?
韩锷摇摇头:不,他那样的人,不是象自己这样的凡夫小子一样,还追寻什么平安喜乐。但,那青牛久已辞辕轭的感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历经千载却犹撼人心魄的美感,深种在他这个也算幼聆道家之教的人的心头。
韩锷轻轻一叹,可自己这头青牛——却、摆得开那厚实沉重的人生的轭具吗?
第十章 鸣玉朝来散紫宸
陇关就在眼前。余小计在随韩锷入长安前,曾经经过潼关。潼关才真的是雄伟壮观。可这陇关,立于两山之间,却残残破破,如已经兴亡百代,遭人遗忘。
他们这次入陇,锷哥是不是想自忘也让人忘却呢?陇关的守卫那里却有一封信,那居然是俞九阙的信。韩锷当时没拆,出了关后几里,才把它拆开。小计问韩锷:“那老家伙说了什么?”
韩锷淡淡地折好那信,平淡道:“他邀我加入紫宸。”
“他说,‘七煞手’关飞渡前日遭人暗算加害,性命已废了。紫宸中现有一空缺,他问我愿不愿意加入紫宸。”
余小计一愣,俞九阙……紫宸……?他居然会想到让韩锷加入紫宸?
他脑中一片茫然,为人世中这转瞬而变的恩怨宠辱而茫然。
他们这时已出了陇关了,他轻声问韩锷道:“锷哥,那你答不答应呢?”
韩锷想起那日悄立宫墙角楼,举目下望,那“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的景况,那样子,确实尊荣已极,有一种座拥天下威权的快乐。
他手里虽只是短短的一封书简,但,却仿佛握着一条极为诱惑的金光大道。江湖之中,列名紫宸,只怕是无数好手梦寐以求的吧?
但他忽一闭眼,身边,土地果然枯瘠,这那干裂的枯瘠的地象是才是人世间唯一的真实的存在。他淡淡应道:“你说呢?”
第二卷 陇头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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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颓波难挽挽颓心
“这一步不是这么跨,左向错了三寸。”
一根竹蔑啪地一下打来,正好抽在余小计的胯上,疼得他一咧嘴。
可他这下嘴咧得也太夸张了。韩锷出手极有分寸,轻重缓急、不差毫厘。他当然知道自己打得到底有多重,眼角一扫,心里好笑了下,只装做没看见。
小计见咧嘴还不能生效,口里哎哟一声就低低地叫起痛来。——原来韩锷在教余小计“踏歌步”里的基本步法。小计聪明是聪明,说不上两遍就听明白了。可听明白是一回事,练会练熟又是另一回事。聪明的孩子一向惯会偷懒。这时韩锷已教会了他今日要学的十余步,叫他好好走上几遍,就自己回身低下头来看他手里的一部剑式古藉。
余小计头几遍还走得颇有兴头,练得认认真真。见韩锷转了头,再认真也没得夸赞了,走了几遍不由不耐烦起来。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是这样,先是韩锷跟他好教好学,他听一知二,没两下就领会了,弄得韩锷心里好生欢喜。然后小计练上几遍有些是模是样了,天南海北精奇古怪的主意就都上来了,怎么玩怎么吃怎么胡闹怎么恶做剧的把戏他是一套一套的,说起这些来,他给韩锷当师父都绰绰有余。然后韩锷就紧崩着脸一言不发地一蔑打来,他就再赶紧认真地练上两遍。然后,他觉得即然这懒我偷也偷了,锷哥你罚也罚了,咱们扯平了,玩去才是正经!稳打稳地就要耍上赖来打叠起他个小孩儿家的千百般诡计把这场修练胡混开去。弄得韩锷见他心思已移,再练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了,只好老老实实开恩——其实也是对他自己开恩,把这场授课停歇下来。
只听余小计呼痛之后,见韩锷还是不理,又有了新的主意,三步两步练着刚习好的步子一兜一绕就晃到韩锷身前,要把他手里的书夺了去——锷哥若恼,他马上还可以美其名日“学以致用”。韩锷眼皮都没抬,手里竹蔑却连击,已啪啪啪在他胯上、腿上、脚腕上步法虚浮处连击三下。但毕竟小计适才多少有些实情的呼痛让他心里软了些,这三下都打得不痛不痒。小计这么精乖如何不觉,得机已笑道:“锷哥,你耍痞。你要装作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还能打中我才算数。”
韩锷知道嘴头上不能跟他纠缠,否则最后输的保准是自己,只有虎起脸道:“还嫌打得不疼呀?”
小计呲牙咧嘴笑道:“要是别人打的,再轻一些我都会恨死。但锷哥你打的,再重一些我只觉高兴,反而更加爱你。”
韩锷嘴巴一抿,不再说话,可头却不知不觉中又大了起来。他知道小计虽千灵万巧,但玩来玩去,说到底还是那么几招,总不过耍赖哄得自己开心了,好把今日的功课赖了过去是正经。偏偏自己个儿心慈面软,总一次次地上了当去。余小计惯会察颜观色,知韩锷脸色虽硬,心却已软了,早已猴上跟前来,从怀里一掏,已掏出一个小骨笛来,口里笑道:“锷哥,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那天我看你的囊中还有曲谱,你是不是会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这根上好羊骨,要给你做个骨笛,还差一点没完工呢。你放了我的假,让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韩锷眉头一皱:“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余小计嘻嘻一笑,避而不答道:“……你只看这个笛儿,我跟他们城里匠人磨了好久才学会做的。这里人好象都通音乐。听他们说,河州自古出乐人,还有凉州,也离这儿不远。他们都是从那儿学来的好手艺。锷哥你看,很费了我一些子的工夫呢,你到底欢喜不欢喜?”
韩锷幼居太乙峰时,孤独寂寞,没有玩伴,偶得了个笛子学着吹过,所以颇明笛艺。这时垂头看去,只见那根羊骨确实相当不错,白惨惨的,里面又透着一点牙黄,打磨得甚费工夫,小计还用从铜坊匠人舅舅那里学来的手艺细细地在上面雕了一点花饰,当真精致好看。那笛儿眼见着就要完工了,上面一共五个孔,位置也恰当,足可以见出他的一片心思。
韩锷这么一想,果然心思就被他岔开。见他不出声,小计已欢呼一声,放了索的猢狲般的一跳而退,一头钻到屋里,去寻他的小刀小锉去。
韩锷不由摇头苦笑,心中发狠道:下次一定要虎下脸来,不容这小孩儿这么轻易逃了去!心中却茫茫然一下——自己真的发得下这个狠来吗?其实,就算教小计练到自己这样,又有何用?自己就算于技击一道,已窥堂奥,又对自己的人生济得甚事?倒是身边所见那些平平常常的人还过得自在滋润一些。就是愁苦,也有一份自己这伤于苦执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自释与开解。何况——他心里一叹:技击之术,越行越难,自己还不是屡战屡败?不提那芙蓉园中一会,不提卫子衿,单只俞九阙那“上帝深宫闭九阍”的心法路数,自己终此一生,就真的能冲破那一败的禁厄吗?
原来韩锷与余小计这一路行来,半月前已到了天水境内。天水的城池颇为废旧,荒城瘦马、刁斗久弃,戌楼颓败、护河干涸。这一副荒凉景象不知怎么却颇和韩锷心境,当即问了小计,就在这里歇息了下来。
他们此行本没有目的。这一耽搁,没想就耽搁下了。他们住的地方叫做九斗村,侧近城廓。这里靠近渭水,四周都是黄土,干旱少雨,土地贫瘠,又是高原上的平原,昼夜温差很大,风景平淡。他没事时想起答应余小计的话,就开始教他些入门功夫以消愁破闷。
小计说得不错,天水一带虽地段荒凉,但乐风甚盛。这里本就是西域音乐东传的要冲——陇中之地,河州、凉州都以乐风之盛名甲海内的。他们住在这城外,从旦至暮,就时闻铙歌之声。短箫铙歌与鼓吹之乐都缘起于“马上乐”,也算军乐,出于昭武九姓,刚健朴质,生意颇欢,远非长安城中那质木无味徒炫声技之乐声可比,较之洛阳城中的绮靡华丽、繁复缛杂的调子也更和韩锷性子。所以他这些天偶然兴动,倒时常鼻子里哼哼些刚听来的小调。小计人精乖,估摸到他锷哥所好,所以才想起给他雕这么个笛子。
每到傍暮时分,韩锷就会去村外不远的荒废的城墙上小坐坐。日子久了,还在那识得了一个老人。其实两人还并未说过话。那老人总是一身短衣黄帽,帽沿下露出的鬓角微白,一双胳膊上却筋肉犹健。每到晚上,他常在城堞边上吹埙。
埙本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了,用陶土烧制,有三孔的,有五孔的。因为孔少,音阶也少,曲调变化更少。但倚着这么个荒城废池,坐在城堞上那么茫茫然地听开去,音调虽略嫌单调些,但绵长悠远,哇呜哇呜,听起来倒别有一种繁音骤响所远不能及的古迈高韵。
小计进屋拿了工具,搬了个小杌子出来,却发现院内韩锷已经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头听那老人吹埙了。
天水城的城墙边倒也不是没有景致。尢其在这近五月的傍晚,举目望去,四下里一带平畴,视野极开广阔。只可惜树少了些,城堞边却有一两颗枣树因侧近池水,长得倒还茂密。远远的,也有些晚翠寒芳,斑驳裸露在黄土里,只见星星点点的绿意间杂在那大片大片的干黄里。一条混浊的渭水在北边不绝地流淌着,似乎无语地诉说着这陇中之地寡薄的生意。只有天上的云霞倒还灿烂,织锦般的覆在西天。
韩锷来得早,坐了一会儿,才见那老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一身短衣黄帽,脸上的皱纹里还夹杂着不知是哪年月积下的尘沙。分不清是昏黄还是深敛的眼神,给他的表情凭添了分关中人物所没有的朴意。
那老人举埙就唇,吹了开来,音韵远远的,哇呜哇呜——怪道这里的人把埙叫做“哇呜”。埙本不是什么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乐器,这里人也从没把乐韵当做什么大雅的玩艺儿。可那乐声单调悠长,哇呜哇呜地似哇呜着人心里最根本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