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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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独自坐在树屋里,看着晚霞如火,烧红了整个天空,又看着明月东升,一点点地移过中天,等着他回来,心里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药呢,还是只想避开我?想到这儿,心顿时痛得像被拣到刺扎。于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远了,再遥遥跟在后面。
“那天,我随着他走遍了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药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处,采完了药草,他总要坐上好久,独自吹笛自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神情那么落寞。
“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我又是怜惜又是难过,多想冲上前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远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有几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见茶姑,或是在渝万里邂逅采莲女,那么丫头进仓频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莲曲,他一扫阴霾,笑容灿烂,竟也跟着吹笛合奏,还将采来的花儿送给她们。
“我看得气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强行忍住。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到了忘川河畔的一片新坟前,默立了许久。后来我才知道,坟里埋着的,有那红衣少女,还有被我杀死的巫医。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摇动的枝叶间筛漏而下,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如此之浅,他的心底到底装着些什么?他生性多情。对好些女子都温柔体贴,女儿国主、红衣少女……甚至邂逅的采莲女,都无不被他吸引。”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呢?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天长地久的誓言,在我出现之前,是不是也像春风般萦绕过别人的耳畔?否则女儿国公主为何要与他成亲,那红衣少女又为何流着眼泪要画他的画像?”
“渐渐的,我开始反反复复地想,究竟他说的哪一句才是真心话?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是因为一时情动?现在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越想越是针刺般的痛楚与担心。”
“圆月挂在窗口,像一面巨大的橙黄铜镜。大风呼啸,刮过树屋,树叶沙沙作响。我突然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意,牙关咯咯乱撞起来,低头望去,猛吃一惊。不知何时,双腿竟已生出雪白的蛇鳞!”
“我又惊又怕,忽然想起了族中长老说话的话。当年所中的蛇咒虽然暂时消解,但余毒仍深埋脏腑、骨骼之内,一旦受到刺激,很可能重新化为蛇形。一定是因为救泊尧时,吸入了太多的『万蛇涎毒』。恰逢这月圆之夜。阴寒最盛,内外交感,一起发作出来。”
“我越来越冷,仿佛周身血液全都凝固了,没过多久,双腿变化成蛇尾,腰腹以下全是蛇鳞。”
“我簌簌发抖,想要蜷身取暖,却一个翻滚,掉入树下的草丛中。河水粼粼,斜照着我的身影。我看见自己的脸惨白如鬼,脖子上也已隐隐现出纹鳞,说不出的丑怪。”
“但那时,我心里最为担忧害怕的,却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能不能变回人形,而是泊尧突然醒来,瞧见我这可怕的模样,该怎么办?”
“因为那些巫医的死,他心底里原本就在怪责我,如果再见到我这样子,还会喜欢我么?”
“我用尽力气,沿着河朝南游走,钻入山脚的一个洞穴中。月光照在我的身上,冷如霜雪,呵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了淡青的冰晶。”
“我蜷成一团,再也动不了了。晕晕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清亮的笛声。”
“我心里一震,难道是泊尧找来了?我睁开眼,将近黎明,东边暗黑的天边红霞如火,树林里雾霭弥散,朦朦胧胧。一个牧童骑在青牛的身上,横吹竹笛,朝这里缓缓走来。
“我刚想朝里缩去,他已先瞧见了我,大叫一声,吓得从牛背上摔了下来。青牛受惊狂奔,他跌跌撞撞朝林外跑去,大叫:『蛇妖,有蛇妖!』
“这距离树屋不过几里,如果激动泊尧,我就避无可避了。霎时间,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骑也似的蹿飞出去,将那牧童紧紧缠住。
“力气太极太猛,『咯拉拉』一阵脆响,他骨骼尽碎,睁着眼,惊骇地瞪着我,已经死了。温热的身体贴着我冰冷的鳞甲,带来些许暖意。
“我又是后悔又是惊慌,看着他在身上的血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竟鬼使神差地咬住了他的脖子,贪婪地吮吸起来。
“热血汩汩地涌入喉中,像熊熊火焰,又像是滚滚春江,将我凝结如冰的经络全都融化,冲开。
“就在这时,泊尧沿着河岸奔掠而来,一边呼唤着我,一边四下张望。我咬着牧童的喉咙,紧紧蜷缩在漆黑的洞角,大气也不敢喘。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在淡蓝的晨雾里,泪水不住的涌出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晴空万里,树林里鸟鸣瞅瞅。我吸光了牧童的血,双腿准见恢复人形,但肌肤依然遍布蛇鳞。我不敢回到『落霞谷』,更不敢出现在人前,只是翻过雪岭,藏到密林深处。”
“从那一天起,一切群都改变了,再也无可逆转。他在四处寻找我,我也在四处寻找着从前的自己。
“我试过了千百种法子,尝过千百种丹药,却无一奏效。即便稍有好转,一道月圆之夜,必定寒毒攻心,从新化作蛇形,痛处难当。唯一能解救我的,便是童男童女的血。”
我听到这里已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五味交集,也不只是怜悯。惋惜。恼恨,还是嫉妒,插话道:“所以你逃到了北海,想要逼迫烛龙炼烧『本真丹』,帮你恢复人身?”
她摇了摇头,说:“我可不知道烛老妖被囚禁在『天之涯。海之角』。我到北海,不过是想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在鲲鱼肚子里。我和泊尧在那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寻遍千山万水,一定会找到这里。
“但北海茫茫。竟没有鲲鱼的踪迹。有一天,我到了这儿,远远瞧见山顶喷出的冲天水柱,还以为这连绵雪山就是鲲鱼所化。不想见到烛老妖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天吴当初用来折磨烛龙的地壳罢啦。”
我心里一沉,残存的希望全都烟消云散。不周山虽然被女娲的结界所封,但在漩涡的重压之下,寒暑之水依然能渗过地表,从那山顶的地壳喷薄而出,天吴对烛龙恨之入骨,把它囚禁在鼎炉中,姿势借用这水货交攻的天地伟力,让烛老妖日日夜夜永受煎熬,生死两难。
罗沄咯咯一笑:“烛老妖为了能脱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起初也将我骗啦,等我醒悟过来,便百倍十倍地收拾他。
“他抵受不过,就自告奋勇要为我烧制『本真丹』。哼,亏得我没轻易上当,否则就像你一样,成了他脱身的敲门砖了。
“我无处可去,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无意中发现了那山洞,取名为『鱼肠宫』,权当时鲲鱼肚腹,聊以自慰。
“这几年,我在『天之涯』兴风作浪,就是想弄些响动,好让泊尧闻声找来。不想他没来,反倒将延维这老妖怪给招来了。
她脸上红晕如霞,嫣然一笑:“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些年,今天能说出来,真是舒畅极啦。”
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乌黑的丹丸,柔声说:“小子,你救过我性命,又解了我的蛇咒,我说这些话,只是让你明白我这么带你,也是情非得已。但这秘密我可不想教第二个人听了去|奇+_+书*_*网|。你乖乖把这药吞了,做个名副其实的闷葫芦,姐姐我才能放心。
说着捏开我的嘴,将药丸放入我的口中。
我无法挣扎,直觉的喉里像着了火,轰然蹿烧到头顶,痛的泪水交迸。哑药!原来这妖女竟想将我毒哑!
我又是惊怒,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死死的瞪着她,想要纵声怒吼,却只发出几声喑哑的怪啸。
这时,海上刮起了大风,前方浓雾离散,巨浪滔天,重重波涛掀卷着数以千计的浮冰,朝这里猛烈地摇荡撞来。
“轰”的一声,两道火光交错飞起,将四周映照的彤红明亮。
号角骤起,鼓声密奏,几十艘战舰乘风破浪,冲破浓雾,朝我们包围而来。黑帆猎猎,绣着白色蛇形人像,正是相繇的舰队。
罗沄脸色顿时变了,冷笑一声,仰头啸歌。龙鲸发出低沉的鸣叫,水柱高喷,徐徐朝下沉下去。
那些战舰来的飞快,“嗖嗖”之声大作,箭矢漫天乱舞,接连扎入龙鲸厚实的背肉。
箭镞上也不知涂了什么毒,顷刻间白烟四蹿,焦臭弥漫,龙鲸吃痛悲鸣,猛烈摇震起来。
想不到她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自投罗网,也好,与其被她带到南海,受尽公孙氏的屈辱,倒不如死在这帮蛇族叛军的手里!
我愤怒,惊讶中,又夹杂这几分快慰,忍不住哑声大笑。
“笑什么?走!”罗沄抓住我的衣领,冲天飞起,朝南踏浪奔冲。
浓雾中响起相繇的笑声:“相请不如偶遇。风大浪急,天寒地冻,螣兀公主不如上船喝一杯热酒暖暖身。”话音刚落,前方“哗”地冲起几十个人影,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我们罩了下来。
罗沄反应倒也迅疾,立即翻身转向,提着我朝下俯冲。
右侧又响起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声:“孩儿们,还不快接住公主,别让她落水受凉。”
水面粼光晃动。忽然炸破开来,又冲起一张纵横百丈的大网,迎面将我们兜个正着。那网似乎是用海蛛的蛛丝织成,方一沾上,便牢牢黏附,无法挣脱。越是撕扯,反倒缠得越紧。
罗沄伤势初愈,真气本来就不济,哪里还能脱身?几十个蛇族大汉欢呼着踏波冲来,将我们捆缚网中。朝旗舰掠去。
相柳叉着腰笑吟吟地站在船头,衣袂飘飘。
四个大汉推着一辆青铜车,从她身后徐徐滑出,相繇软绵绵地坐在车上,双臂绞如麻花,头也耷拉向一侧,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扭曲变形,铜铃绿眼冷冷地盯着我们,嘴角狞笑,充满了怨毒与愤恨。
这两兄妹没死,必定是投降了烛龙。我四下扫望,却没瞧见烛老妖,也投有延维与百里春秋的踪影。
相柳瞟了我一眼,笑着说:“公主,你和这小子躲在哪里洞房花烛?过了这么久才出来,让我们这些宾客等得好不焦急。”
我耳根一烫,罗沄咯咯大笑:“好酸,好酸小妖女,你等得这么心焦,是想闹洞房呢,还是想当新娘?”
相柳脸上红晕泛起,笑吟吟地说:“驸马爷谁敢抢?我只是想讨一杯喜酒喝罢了。”拍了拍手,高声叫道:“来人,给公主和驸马上酒。”
轰然应诺声中,我们被重重地抛在甲板上,六个大汉抬着那装着蛇神蛊的巨大青铜圆缸走了过来。彩雾缭绕,腥臭扑鼻。
相繇歪着头,森然笑道:“蛇神蛊泡的酒,滋味自是一流。上次公主没喝成,这回可不能错过了。”
没等我醒过神,两个蛮子已拿长柄铜勺舀了半勺酒,捏开罗沄的嘴,直往她口中灌去。她奋力挣扎,酒水沿着嘴角丝丝滴落。
看着她脸色涨红,却发不出声,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谁让她恩将仇报,将我捆绑毒哑?活该她有此下场!但想到她的魂魄将被蛊虫化解,灰飞湮灭,对她的怨恨又渐渐化为针刺般的痛楚。
相柳挥了挥手,示意两蛮子退开,嫣然道:“公主,喝了这杯喜酒,记性是不是好多了?轩辕星图被你藏在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么?”
罗沄睑颊酡红如火,乜斜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笑道:“我还以为『蛇神蛊』有多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是清汤寡水。还有没有更烈些的蛊酒?给你姑奶奶再喝几盅。”
“臭丫头,还嘴硬。”相柳咯咯一笑,解下五弦骨琴,十指轻轻拂动,琴声如峭谷阴风,听得人不寒而栗。
罗坛“啊”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双眉紧蹙,汗水涔涔而下。脖子上隐隐凸出几条蚯蚓似的曲线,随着琴声节奏,朝她头顶缓缓延伸。
一旦这些“蛇神蛊虫”钻人她的脑中,便万劫不复了!我凝神聚念,想要冲开经络,奇经八脉却依旧酥麻滞胀。即便用两伤法术强行冲开,又如何能震得断这混金锁链?
正焦急躁怒,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层层乌云随着浓雾迅速弥漫。巨浪翻腾,风帆鼓舞,船身猛烈地摇曳起伏。
那些蛮子哇哇大叫。在相繇的喝命下,争相收帆转舵。号角四起。其他船舰也纷纷收起风帆,调转方向。
风暴来得极快。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黑沉沉的云团在上方汹涌翻腾,时而亮起几道刺目的闪电,雷声轰鸣。
我丹田里一震,沉埋着的阴阳二炁突然朝上冲起。“叮!”腰间那柄柴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周围众人慌乱奔走,并未察觉,我却仿佛被雷电霍然击中。
随时随境,天人交感。顺时应势,师法自然……康回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雷声般在心底滚滚回荡。
无形刀奥妙精深,我不过初窥门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