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笺纸桃花色-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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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后悔了?”谢混低头吹着药,满满舀了一匙。
待他抬起头来,君羽直视着他眼眸,瞳孔内清清地说:“若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选你。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还是。”
窗外的风雨又大了,刮在耳侧轰动如雷。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似叹非叹,几乎淹没在轰鸣中。谢混指尖一颤,匙里的药将要泼洒出来,君羽趁势握住他的手,送到嘴边毫不犹疑地咽下去,一股苦涩在唇齿之间漾开,她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真甜。”
谢混细细品味着这话,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才听见他轻轻地一声长叹,继续道:“既然甜,就全喝了。”
君羽张开唇,刚凑到碗沿上,模模糊糊就听见远远的一声闷钟,四下过后,传音千里。门外急切扣了起来,谢混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侍卫人隔窗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太皇太后病危了。”
君羽惶恐地转头,窗外雷雨交加,一道闪电劈过震慑天地。遥望着墨云翻滚的苍穹,突然有种触感,这时节竟和孝武帝驾崩那年一样。
雨从飞檐廊角坠下,沿着千尺汉白玉阶一层层蜿蜒。君羽仰起下巴,张望着眼前的九重宫阙,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青油纸伞。穿过重重的月门洞,闯过九曲回廊,便到了太后所居的愈安宫。
“公主里边请。”侍女褪去她脚上屐袜,恭身退到一旁。君羽略微颔首,欠身迈进殿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室的人匍匐在地,哀号不绝。眼前横着一面碧玉屏风,摇曳的烛影映在其上,荧荧地泛着诡异的绿光。
君羽绕过屏风,只见王神爱守在软塌边上,正拿绢帕擦着眼。君羽掀开纱帐,看见里面僵卧的人。灯晕罩在她松弛的脸上,白发乱糟糟地枕在耳后。
“太后……”她走到床边,低声唤她。太后勉强睁开眼,鬓角有湿漉漉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话要说。君羽把耳朵贴过去,她大口喘着气,嗓子里却堵得发不出声。
“皇……”
王神爱凑过来,握住她颤抖的手,问:“您要皇上来么?”
太后摇摇头,只是死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撑了许久才合上眼。君羽觉得她有什么话没说,退到屏风后,先问太医:“太后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太医道:“回公主,太后原本是寒热发作,开了两副药不见好,加上这两日变天,病势比以前严重,类似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肺腑,便是病入膏肓了。”
“是吗?”君羽疑惑地看了眼他,又转过头去。屏风后那些嫔妃呼天抢地,号啕的,抽泣的,什么形态的都有。她略转了转目光,跪在一步之遥的胡太嫔以帕掩面,哭得痛不欲生,手里的帕子却干涩如新。
胡太嫔似乎也察觉了,侧头看向她,眼里竟溢满了恨。
太后的殡礼安排在三日后,因王神爱接近临盆,君羽就暂时接管了宫中的事务。某天去徽音殿,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窃窃的私语声。
“也真是怪事,好端端的,太后怎么就殁了。”
“谁说不是,太后那身子骨虽不硬朗,到底还能撑两年。”那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嗓门道,“听说胡太嫔和宫监私通,有了身孕,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胡太嫔从愈安宫出来那天,脸上血红的巴掌印子,太后还没来得及处置她,自己先咽了气。”
君羽在门外驻足站了会,就听王神爱扬声斥道:“来人,把这两个大胆的奴才拉出去仗责八十!”
仗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一般不轻易处治宫人。君羽进去劝她,王神爱语重心长地叹息道:“宫闱中最忌讳私议是非,尤其是我这个中宫,更不能落下口舌把柄。”
君羽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问出来:“她们……若说的是真的呢?”
王神爱摇头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想在这宫里活下去,首先要学的就是明哲保身。”
太后一走,原本的垂帘听政也陷入瘫痪,可安帝司马德宗处理不了,端坐在朝堂上,眼看着群臣们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乃至公然叫嚣。王神爱自然也就取代了原先太后的位置,每天坐在帘幕后主持朝政。
下朝归来,还有铺天盖地的奏折要批阅,君羽见她身子吃不消,好几次劝阻。终于有天王神爱握着笔,身子陡地一躬,呕出鲜血来。君羽忙扶她到软塌上躺好,喂了些安胎的药。
王神爱一手搁在腹上,慵然闭了会眼:“我可能快临产了,以后就由你代我上朝如何?”
君羽握住她的手说道:“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次日,君羽随安帝一同上朝临政。大殿的最深处,珠玉帏幕攒成佛龛一样垂在眼前,她身著玄朱凤帏膻衣,端然坐在帘后,鬓髻高绾,衬出唇上一点朱砂红,沉静肃穆。
众臣犹疑地抬起头,飞速看了一眼帘后,都窃窃地私议起来。
终于有个叫何无忌的大臣出列,扬声问道:“臣等可是看错了,帘后坐的是晋陵公主?”
君羽安然答道:“不错,正是本宫。”
何无忌扬高眉角,带着一抹轻鄙的神色看着她:“公主既已出阁,为何不安稳在家,竟然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到底是何道理?”此言一出,满庭恶意的、轻薄的、调谑折辱的目光尽数聚集过去。
君羽只装作看不见,平静答道:“太后薨逝,皇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过是暂时替代几日,并没有篡权谋逆之意,何大人尽请放心。”
何无忌似乎瞧见她眼里的笑意,眼中异光一闪,犹不肯放过她,步步进逼道:“公主应该熟读班昭所作的《女戒》,女子不能妄议朝事,自古又有吕后、贾后乱政在先,您不会不知道吧?”
话音未落,又引起一阵骚乱的窃笑。
君羽微一动唇,扬起描摹精致的眉峰,仍是若有若无地笑:“本宫身为皇族帝姬,岂能和寻常嫔妃相提并论。您拿我和吕后比较,是不是欠妥?”她停了一下,继续道,“相反,本宫倒听闻阁下的舅父刘牢之领兵南下,带着我朝百万雄师,竟投靠了叛臣桓玄。本宫与您相比,应是何大人的嫌疑更大一点吧?”
满朝嘈嘈切切地笑又响了起来,这会却换成何无忌阴沉了脸,不再跟她争辩。
隔着重重多张脸,只有一个人是不笑的,谢混微抿着唇,只因逆着光,精工细琢的面上苍白如灰,那双眼睛只是淡淡地望着她,没有任何神情。但君羽比谁都知道,这正是他不悦的征兆。
自从太后逝世,她在宫里一住就是半月,谢家也来人催过,她又脱不开手,只好匆匆打发了事。谢混虽不说什么,但也绝对不会高兴。她漠然越过那目光,只是不肯和他对视,心却像在悬在钢丝上,晃得厉害。
正走神的间隙,台下有人忽道:“刘牢之既走,臣愿意领兵剿灭叛贼。”
君羽寻声看去,说话人目光犀利,正是刘裕。她不由精神一震,思绪谨慎起来。眼中火苗微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有实权。于是平静地道:“不行。”
刘裕微微一愣,想是有些出乎意料。拱了拱说:“臣与高参常年在外作战,对江陵、京口一带较为熟悉,又操练水师。早在叛乱之初,臣就一直有心征讨,请公主给臣一次机会。”
君羽暗想,他果然早有心计。于是想了片刻,淡淡说道:“并非是本宫不给你机会,朝廷已经加封司马元显为大都督,掌统十八州的诸多军事。他身为平叛的总领,你若是率先出征,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再说桓玄已下了檄书,提名要他出征,本宫看这个人选非他莫数了。”
司马元显虽有野心,但在领兵打仗上却是一窍不通,他长在建康这个温柔乡里,当了数年的贵介公子,看见檄书早吓的肝胆俱裂,哪还敢亲自迎战。现在听见君羽指名道姓的让他出征,早恨的咬牙切齿。
“公主,臣虽为征讨大都督,也可在建康坐镇,为何一定要亲自领兵?臣自幼多学的是谋略之术,对于实战,请有经验的将军代劳,臣也不至于抢了头功,不给同僚机会。”
君羽闻言动了动嘴角,仿佛是没忍住笑似的:“时局都到这份上了,将军还能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你知不知道桓玄在檄书上历数了你多少条罪证,你若现在退缩,不就是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建康有陛下坐镇还不够吗?既然你拿了朝廷的俸禄,是不是该给朝廷做点实事?别总是只会花在吃喝玩乐,修建毫宅上。”
这话说的极尖刻,也极解气,几乎是一针见血。司马元显下不来台,早是恶火乱窜,怒骂道:“司马君羽,你这是公报私仇!你真当自己是什么监国公主,这里的哪个人来出来,都比你有资格说话。谢混也是朝廷重臣,手里头握着北府兵那么大一个肥差,你怎么就不叫他出征?”
那目光、那神色分明是在嘲弄她徇私护短。君羽更是一股灼热燎了上来,压了压火,反倒笑道:“不错,我是有私心,自我朝开立以来,北府军历来就是拱卫京畿的内家军,要是撤离了建康,谁还来守护皇宫。倘若真按檄书上说的,用将军你一颗人头,换千万百姓的平安,倒也划算的狠呢!”
不止是司马元显,连百官都一时惊诧不已。没有人能想到,君羽跟他硬碰硬到如此地步。
司马元显不能置信地盯着她,眼中血色赤红,一只团福八虬爪的衣袖拦住他,只听司马道子说:“老臣替犬子谢陛下龙恩,此次出征一定身先士卒,保我大晋江山。”
“爹……”
司马道子狠瞪他一眼,低声说:“还不跪下谢恩?”
司马元显极不情愿地一甩袍袖,施了一礼,扬长离去。珠幕帘后,君羽微喘着气,手掌已被攥出了月形的指甲印,可心里却是畅快的,只因这是唯一扳胜的一局。
明月几时有(下)
退朝出来,君羽顾不得换衣,追到云龙门外,远远见一抹挺拔的背影,正从汉白玉台一阶一阶走下去。若有似无的微风拂动,卷起褐紫的衣角,那姿态清峭雅静,却显得有些孤绝。
“子混——”她牵动着沉重的裙裾,快步追过去,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台阶上的人停了停,犹疑着转回身,定定看着她。君羽也放慢了步调,想是跑的太急,呼吸已略见急促。
“我……”她张了张唇,还没吐出半个字,谢混劫断话道:“别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跟不跟我回去。”那声音淡淡的,幽幽的,却有一腔的执拗含在里面。
君羽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被不知被什么狠狠刺了下,生硬地锐疼。终于被他目光逼得低下了头,有些歉疚地说:“今天你也看见了,我若是能走开的话,早就回去了。再等等,等过完了这阵子,局面定下来,我就回去。”
她说着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不动声色地顿开。谢混盯住她许久,然后才轻轻翘起唇:“那些烂摊子,你管不管都只会更烂,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它根本不可能,既是如此,你何不独善其身?”
君羽摇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混略一扬头,笑了笑问:“试?你准备怎么试?你道治国平天下是儿戏,想怎样便能怎样?司马元显这一仗败了他死不足惜,但你可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人陪葬?玩心思你是胜不过的,何必把精力用在没有胜算的事上?”
君羽静默片刻,说:“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shunong。/书农书库)有些事情,远在我能力之外,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想放弃。”她慢慢握住他的手,抬到唇边,刚欲欺下,内侍监尖锐的嗓子又传进耳内:“公主!您快去徽音殿看看,胡太嫔正在那儿闹呢,谁也挡不住!”
君羽不由一僵,回身问道:“皇后呢,你们可看护好了?”
“皇…皇后娘娘被推了一跤,怕是见红了。”内侍监执着拂尘越说越细,声音小到跟蚊呐一般。君羽眉穴猛跳,不知道何时放开了手。待她转头再去看,身边已经空空无人,浩荡的天台上长风四起,吹散了掌心最后一缕余温。
“公主,咱们回去吧。”内侍碰了碰她的胳膊,当心翼翼地提醒。
君羽恍若未闻,依旧立在玉阶上,望着谢混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洒金的石榴红裙在风里轻盈地飘着,直欲翻飞而去。
随内侍监进了半月门,转过抄手游廊,檐角挂着两只琉璃宫灯,在风里颤颤地飘荡,有了山雨欲来之势。砰一声,白玉麒麟的香炉砸出来,紧随着一个嘶哑张狂的叫嚣。
“滚开,你们这些下贱的奴才,连我都敢拦,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身影仓皇奔出来,曳着艳丽如锦的衣袍。内侍监跪爬过去,抱住她的脚。胡太嫔挣扎了两下,竟没挣脱,抬眼正看见立在廊柱边的君羽,不由一惊:“是你?”
君羽漫步行过去,一手环住胸前,才缓缓开口:“胡娘娘,您以太嫔之尊来这里大肆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