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浸丹青-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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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事,题他作甚。”陈瀚蹲下身来“余都统有话直说便是,但凡力之所及,且不背忠义之事,本府断不推辞。”
“如此,余某便直言不讳了。”见陈瀚应下,他便站起身来〃将军也当看出来了,余某身无大才,于此白马关,一任便是十余年,未建寸功,亦不得重用,然在下虽无鲲鹏之志,也非勇毅之士,却也看得出关外战事四起,日夜自危。今借将军宽广颜面,自知不才,不敢妄图高位,只求一偏安之隅,安身立命,成家传嗣。〃
“安生立命,人之本心。”陈瀚笑了笑“人之常情,不知贵府笔墨于何处,本府即刻修书一封,将军择日差人送于大帅案上便是。”
“不急一时,不急一时,有将军一言便足矣。文书之事,待将军归来洗尘之时再说,也不为晚也。”余都统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他指了指院外“都统府据此不过咫尺,取酒的军士将军还有要务,余某便不再叨扰。望将军归来之日,莫忘于大帅帐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一定。”陈瀚持剑一礼,便兀自大步离去,行至门外之时,便见一员军卒捧着一个精致的酒坛,毕恭毕敬的低头一礼,将酒坛奉上,尊了一声“将军。”
陈瀚不由感叹冷暖素情。
关山依旧,昔日老父身负棺椁艰行百里,长跪于关前苦苦哀求,恸哭之声犹在耳畔,昔日世人冷眼嘲笑历历在目,恍若昨日。而今,却又成了这般殷切相待……
“将军……”那军士见他毫无取酒之意,有些踌躇“将军若有安排,只管言于属下便是。”
“奥。无事,不过观尔面向,记起一位故人。”他抬手从军士手中提过酒坛,微微颔首致意“辛苦了。”
月光尚算清明,映一地银芒。
虽是深夜,没入幽径苍柏,也到隐隐可见一座孤冢。
往前迈上几步,便看得出,这座孤冢将将才为人打理过,冢边荒草为人割除一空,连一片雪花也不曾留下。石碑虽是有些年头了,裂开了几条细缝,爬上了几片苔藓,却也不见灰尘,擦拭得很干净。碑前供奉着两个与这一切极不相衬的,崭新的瓷盘,将将出炉的糕饼,在风雪中腾起思思热气。
在几句话的功夫内,便打理成这般模样,想来,余都统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可陈瀚却并未在意这一出拙劣的戏码,他的双眼在看到那块石碑时,已经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莫名的两膝一软,他跪倒在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世多愁,自在几人能够。”他依稀的记得,这是祖父弥留之时说与他听的。
然而昔日的懵懂少年,却无法明了,这一句,究竟是何用意。他只记得,老父听了这一句后,便抹去了满脸的悲切,把腰挺直了些,自己却看着老父的神情,莫名的声泪俱下。
身为史官,以实载册,死谏直言,莫不是本分?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莫不是国之大幸!
可为何……为何要至此般田地,明明只是秉公行事,明明只是仗义之言,为何一个宁负此生不负千秋的忠节直士,却要洒尽这一腔热血……贬谪千里,客死他乡……忠良……何辜……
也说不出是未将多年明了些事礼,亦或是入士多年填了些糊涂,他逐渐明白了,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
而后,虽是时时记起,却也无泪可流了,期间心酸苦痛,也不过就是一句,人世多愁。
扶地站了起来,抹了抹眼角,解开坛封灌了一口“也好。”
坛微倾,纯酿洒“凤雏为伴,武侯为邻,安此一隅,一眼天下。糊涂些,也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披霞逆旅()
“将军不多留几日么?”
“本就仓促,便不多留了。”陈瀚看了看初上的日头,又望了望雾蒙蒙的山道,唇角浮起一丝微笑,今天会是个好天气,至少,雪不再下了。
“既然如此,余某也不留将军。”余都统说着拿出了一个行囊“余某为将多年,虽无战功,然无家无室,倒也还有些积蓄,在此,便赠与将军沿途打点之用”
“使不得使不得!”陈瀚连连谢绝,二人一来二去,纠缠无果。陈瀚只好接过袋子,取了一金“都统心意,此金便可。”
“唉,一金不足”
余都统本想劝说一番,陈瀚却不由分说的将行囊塞回他怀里“沿途食宿,一金足矣。沿途打点,自有大帅公银。再者,本府若是收得多了,岂不惹人闲话。”
余都统见他说的在理,可赠人之物怎好收回,况且自己还有求于他,踌躇了半晌之后,见陈瀚坚决,方才作罢“将军既不守金银,余某不好勉强,但此物,请将军务必收下。”
说着他取出一纸信笺,抵于陈瀚手中“余某镇守白马关多年,与江油关守将虽非同营袍泽,却也有些公文往来,称不上交情,也算相熟,有这一份信笺,也免去为人刁难之困。”
“将军有心了。”陈瀚接过信函悉心收好,翻身上马,朝余都统持剑一礼“瀚,就此别过。”
“一出白马关,便再无故人,将军珍重。余某在此,祝愿将军,武运隆昌!”
重山道险,积雪阻断。
战马尚且好说,积雪不过将将满过马蹄,虽是艰难,却也还不致寸步难行,但随军粮饷和那一车桃木,却是如何都挪不动了。
无奈之下,陈瀚只得让军士们身负桃木,置桃木于马背,累是累了几分,不过好在昨夜修整,精力正旺。这群自镇南来的军卒又从未见过如此大雪,新奇之下,疲乏之感倒是淡了些。
待到了江油关,已是日薄西山。
他把背上的桃木解了下来,活动了活动筋骨,毫无疲乏之感,便起了连夜赶到涪城关之意。
于是便便拜关,递碟,入关。
一路无碍,如同余都统所言,守关秦将阅信之后,便未曾为难与他,可就在陈瀚表明欲即刻出关之时,那位秦将却有些为难“将军今日若想出关,恐有难处”
“不知都统有何难处?瀚身负圣诏,期限仓促。可否通融一二?”
那秦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是摇了摇头“罢了,贵官且随我上关北一看便知。”
未上城头,先闻关外喧闹之声,只是隔着城楼,朦朦胧胧,难辨其意。
“这些许流民,皆自陈仓避乱而来”那秦将话语中掩不住一丝不忍“本府本欲开城,然关内粮饷仅够军士果腹,再向南,便是蜀地了”
“一路苟且至此已属不易怎料”陈瀚自幼流亡数千里,自持识得几分人间疾苦,可眼下环生惨象,仍旧让他挪不开步子。
遍地尸骸,却又不同于他所熟悉的沙场。不见惨淡的刀光,亦不见淋漓的鲜血。
有的,只是满眼老弱妇孺,筚路蓝缕,衣衫单薄,面无人色,双目无神,他们或是认命般的趴伏与雪中,残破的衣衫,掩不住青肿的肢体,或是满怀热切的,伏耳于关门之上,苦苦哀求着,或是瑟缩树下,仰望着漫天云霞,默然不语。
胡绍堂在一旁黯然点头叹了一句“宁为盛世坊中犬不于乱世惘为人”
这一句话倒是将陈瀚给惊醒了,他定了定神,朝着那秦将俯首一拜“瀚奉诏而行,为国而征,劳将军费心,助我出城!”
“将军为国远行千里,本府感佩,然关门一开,灾民势必蜂拥而入,我军将士若阻之不慎,顷刻便生民变”
“瀚与将军初见,不敢提知。”陈瀚立于城楼之上“瀚感将军仁义,当晓大义尔,战乱一日不平,黔首一日无宁,请将军助我。”
“此事”眼见秦将还有些犹豫,胡绍棠突然递了一包金银过去“我家将军心急如焚,还望贵府想想办法”
那秦将愣了一下,随即抬手将金银打落在地,他推了胡绍棠一把,指了指城下“尔将本府视作何等人耶?!”
本是俯首而立的陈瀚忽然抬起头来,沉声说了一句“瀚为府官。”
“瀚为府官,自知将军难处。军资军饷皆动之不得,便以此金,供贵府接济灾民之用。请将军务必收下,瀚少时修书一封,以助将军入蜀采粮。”
那秦将闻言,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阵,随后又侧目望着城下,天下不安,苍生无宁,此间道理他又何尝不懂。他虽未去过巴廊,也知南中乃兵连祸结之陲。朝停诏回这等边地战将,其平乱之心,已昭若天日。
那秦将沉默良久,方才回过头来“陈将军。这金银,乃是你通关打点之用吧。”
陈瀚微微迟疑了一下“不错。”
“你可曾想过,你将其尽数予我,沿途关隘城池若有刁难,寸步难行。”
“还有良马数匹,宝剑一口。”陈瀚握着剑鞘,顿了顿后继续道“若仍有不足,我部尚余铁甲七十余幅”
“陈将军,你我二人,必有一丧智者,若非你疯,便是我疯。”那秦将说着就弯下腰去,将散落在地的金银一一拾起,悉心包好“也罢,本府既已收将军钱财,便搭上这一府将士的身家,送将军一程!”
“谢将军相助!”
“且慢,本府虽是应下,然关门,只可开一刻,多一息都不成。”
“一刻足矣。”
在两位都统的安排下,七十余骑镇南军士们在城门下列好了队,在他们身前,还有一营持盾的秦军将士。
关门一开,持盾秦卒便一压而上将聚在城门口的流民给逼了出去,陈瀚一行人便借着这个空档鱼贯而出。
百姓们见秦军缩回了城内,平白多出了一群亮着兵刃的骑兵,一时间也不敢妄动,秦军便乘机将城门再度关上。
起先,军卒们还不明白,都统为何让他们亮刃而行,这一出了城,便都明了了。
“将军我当过兵”
这是第一个,敢迎着刀刃走上来的人。
他满脸的冻疮,双眼像是终年流泪一般的肿着,鼓起两个肮脏可笑的包来,雪花在他的头上融化,带着发丝里夹着的尘土,一缕一缕的侵到疮口上,引得他脸上一整抽搐。
“我不是残废”他追着陈瀚的战马,似是要为自己证明一般的挺了挺腰“我是自沙场上逃出来的!”
陈瀚听了,不由瞥了他一眼,他却更紧张的摇晃着双手“我能打仗!我不怕死”
他说着突然停了一下,似是怕陈瀚不信一般,抱起拳,娴熟的行了个军礼“大人,属下并非惜命之人,然沙场纷乱,上官身死,袍泽离散,属下九死一生,苟活至此,望大人收留,属下愿为大人赴死!”
陈瀚本是想尽早离开此地,怎料身后马蹄声骤止。
回过头来,却见自胡绍堂以下,数十名军士都勒马不前,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此外,那个男子也眼巴巴的看着他,连同周边数百流明,也是安安静静的望着他。
“大人。”一名军士看了看那个男子,壮着胆策马出列,行了一礼“绍堂以为,此人所言非虚况同为胄甲之士,大人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等若是流落如斯”
“众位我等此行,非赴黄沙。且随身银两耗磬,路途迢迢,生死尤不可知,如何兼济他人。”说着,他摇了摇头“这位壮士,本府军中已无余粮,亦互不得你周全。壮士还是另寻出路告辞!”
留下那个男子坐倒雪中,匆匆拔马而去。
饶是如此,依旧有个女子不死心的跟在战马后面,一面抹泪,一面追出了老远
“军爷军爷列位军爷若是若是有看得上的,小女子此生为奴为婢”
声音渐渐有些模糊了,四下,也只剩下零零散散,伏于雪中的几个人影,总算是,能让战马停下来歇一会了。
那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追了一路,也终是追不动了,趴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着。
“如此追下去岂还有命。”陈瀚懊恼的揉了揉额头“罢了。”
他在腰间摸索了一整,掏出个袋子,头也不回的砸到胡绍堂怀里“只此一袋。”
“谢将军!”胡绍堂如蒙大赦般,笑盈盈的拔马往回赶了回去,不多时便又赶了回来。
他回来时,身上的袍子,已经不见了。
陈瀚没有提袍子的事,只是问了一句“送去了?”
“送去了。”胡绍堂连连点头“下官还与那姑娘交代了一番,让他切记不可将食粮露于人前。”
“还说什么了?”
“下官下官与她说,不日江油关便有粮草接济,莫要再与人为奴为婢”
陈瀚皱了皱眉眉头“便无他言?”
胡绍堂张了张嘴“不是大人,这还能有何言?”
“她便未说在何处等着绍堂归来?”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