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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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烈忠良、岂容无后?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朕不敢以一己私,寒天下忠臣之心;更不屑将后宅私闱,作牵制朝堂之机……
……朕虽不以前朝明君自比,然,更不愿蹈历代昏君之治,朕以武定国土、以文立江山,上仰天意、下赖臣民,外有敌必攘之、内有乱必安之……
够了!够了!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拿她一家当作外戚,防贼似地防着。
真是她的好皇帝。
而这其中最刺心的,还是第一句:
忠良英烈,岂容无后。
她苦命的阿娇,生不了孩儿,所以,就连陛下也厌弃她了么?
长公主猛地抬手,狠命往两旁一扯。
“嗤嗤”数声如裂帛,那信纸顿作雪片,四散于地。
她犹自不足,赤红着一双眼站起来,狠狠踩踏着满地碎纸屑,切齿张目、筋浮面紫,状若疯妇。
“婢生贱子!好你个婢生贱子!”她狠狠咒骂,低沉的语声,似自九幽地狱而来,浸着浓浓怨毒:
“尔贱生子,若非吾与母后,何得今日至尊!狗崽子,过河拆桥的贱家子!当年吾就该联合皇兄,将尔五马分尸!”
她用力朝地上啐几口,面孔涨得血红,目中毒焰几将地毡烧出洞来。
她真悔啊。
早知元嘉帝是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她就拼着一死,也要先助一位皇兄登基。
然而,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是痛悔,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
她用力抚着胸口,只觉阵阵烦恶,恨不能尖声大叫。
“殿下,兴济伯夫人求见。”蓦地,门外响起魏嬷嬷的语声。
长公主动作一僵。
旋即她便抬起头,面容仍自扭曲,语声却平和得诡异:“请进来说话。”
语罢,神情渐复,淡然拂袖:“来个人,把地上扫一扫。”
第444章 人丑事多()
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
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
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
她真是气昏头了。
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
她俯身去拾纸屑。
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
她微有些恍神,耳边似响起温柔絮语:
“殿下拈笔之姿,很是端雅。”
“扑啦啦”,风拍锦帘,絮语散尽,入目处,唯晶烛华堂,那低语温柔的人,到底不见。
长公主黯黯低眉,拾起一片纸屑。
那是她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夸奖。这温润语声,隔经年的光阴、隔一程回不去的韶华,迢遥而来,却是……再也触之不及。
她叹一声,将碎纸屑尽拢于袖,起身站好。
“启禀殿下,兴济伯夫人到了。”
平板而清晰的通传声,将旖旎旧事,化作冰冷现实。
“快快请进。”长公主上前两步,作相迎之姿,却见锦帘卷起,程氏走了进来。
甫一见她,长公主便微眯起双眼。
程氏今日,亦著一身绿裙。
她原就生得婉约,皮肤犹似少女般细嫩,不须脂粉砌颜色,天然便有一段柔媚。
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飞快冷却。
她最厌与人着同色衣衫。
尤其是比她美的女子,更是厌极。
程氏瞥见她神情,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惴惴,蹲身儿见礼:“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略抬手:“起罢,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淡淡语罢,请程氏坐了,命人上茶。
程氏与她虽是婆媳,实则堪比君臣。长公主喜怒无常,每与之相对,程氏皆悬着半颗心,今见她不虞,心下越发不安。
一时茶点皆至,程氏便端起茶盏,笑着道:“殿下恕罪,委实是吹了一路冷风,就想喝口热的。”
语罢,举盏欲饮,不想动作急了些,手肘一晃,半盏茶皆倾在裙上,她“哎呀”一声便站起来,满面局促。
“殿下恕罪,我一时急了,真是失礼得很。”她匆忙搁下茶盏,慌手慌脚掏出帕子去拭。
只那绿裙颜色娇嫩,被茶水一浸,便开始往下掉色,越是拿帕子拭,颜色便掉得越厉害,须臾之间,好好的一方素帕,也染作绿色。
“呀,这裙子怕是穿不得了,好生可惜。”长公主惋叹一声,面色稍霁,甚而露出笑来。
程氏心下极鄙,然面上却是一脸窘迫,轻声告罪:“殿下见谅,我先去换条裙子来,请您少待。”
长公主笑容柔和,温言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儿?您且去便是。”复又提声唤人:“来人,陪夫人去暖阁换衣裳。”
魏嬷嬷应声而至,陪着程氏退下。
而待再度回转时,程氏已是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上身是素面儿姜黄袄,下系着白绫挑线裙子,描眉著粉、妆容甚浓,倒是比方才的淡妆素抹,老了好几岁。
长公主越发满意,点头赞道:“这身儿衣裳倒比方才的好看。”
程氏谢了她,低眉时,面露嘲讽。
这一位的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连她这个继母都要防,简直有病,且病入膏肓,为了个附马爷,把天理人伦都忘了。
二人重新坐定,又换过新茶,程氏方才道明来意,却原来,还是为着郭冲。
“……冲儿如今连门都不许出,陛下命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罚了老爷整一年的俸禄,还叫人传了口谕,道若是再犯,伯府的爵位便保不住了。”
她说着便淌下泪来,忙拿帕子按住,脸上才扑的新粉,被泪水冲出几道沟壑,越发显得老相。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唯指望陛下开恩,让冲儿重新做回世子,则我这为母的一点念想,便也知足了,至于旁的……”她哽咽得厉害,几乎不能续下余言。
这是她最愁之事,自郭冲被罢黜,几乎夜夜不成眠。
长公主蹙起眉,眉心几乎拧作一团,涂着艳丽口脂的唇,不着痕迹地,向旁撇了撇。
让郭冲重新做回世子?
程氏这是拿元嘉帝的金口玉言当狗屁么?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错也是对、对则更对,怎能出尔反尔?
这岂非叫天下人耻笑?
再者说,郭冲自己也恁地不争气,竟做下这等蠢事,真真愚不可及。
长公主松开眉心,端起白瓷盏,浅浅啜了口茶,低垂的眼睛里,漾起一痕不屑。
想她以长公主之尊,苦心孤诣为郭冲谋取前程,可他倒好,竟亲手弄死一个奴婢。
这倒也就罢了。
一个奴婢而已,便死上百十个又如何?
可笑的是,弄死人之后,这位世子爷竟还把人沉了湖,简直毫无处事之智,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弄得不可收拾,白废了她一手好棋。
虽然说,蠢亦有蠢的好,若推之于高位,则掌控起来更容易,行事亦更方便。
然说到底,郭冲还是太蠢。所谓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这等货色。
“夫人莫要哭了,郁气伤身的。”柔声劝一句,长公主一手执盏,一手提起帕子拭面,神色淡然:“夫人此时前来,想也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哭一场罢?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程氏闻言,哭声稍止,不由得心里恨一声。
我呸!真真人丑事多!
也不瞧瞧那张老脸,姿色比她这做婆母的都不如,偏要端着拿着,弄出一股子高雅作派来,委实叫人作呕。
然而,到底长公主不比儿媳,由不得她拿出婆母的气势来,既是对方发了话,她亦不敢再哭,收泪强笑道:“罢了,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倒将正事丢去了一旁。”
第445章 八字考语()
将身体向前倾了倾,程氏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殿下的示下,冲儿他……究竟可还能不能起复?”
她神情焦切,双眸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长公主,而说出来的话,更似有深意:
“殿下也知道,这个世子之位,冲儿得来实属不易。殿下当年助我母子成事,我自深感您的大恩。如今么,少不得还须厚着脸皮,求殿下帮个忙。”
她作势掩泪,颤声道:“如今我能求着的,也只有殿下了,殿下那时候……”
“笃”,一声重响,将将打断她的语声。
她愕然抬头,却见长公主正自搁盏,见她看过来,淡然一笑:“夫人见谅,方才一时不妨。没料准轻重。”
她本就高些,居高临下望过来,面上虽含笑,眸光却凉:“轻重这东西,最考校拿捏的力道,本宫方才就是没拿捏好力道。”
虚虚地点个头,笑容愈淡:“您见谅。”
程氏的面色变了变。
先言轻重,再称本宫,何其疏离冷淡?二人之间的距离,竟是一瞬间便被拉远。
“对了,夫人方才说什么来着?”长公主又闲闲问,一脸漫不经心:“本宫之前想着别的事儿,倒没听清夫人的话。不过依本宫想么,左右也不过就那些琐事,便听不着也没什么。夫人说是不是?”
程氏登时双颊火辣,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哦,还有一件事儿,本宫一时着忙,倒忘了说了。”长公主望也不望她,犹自笑语:“母后才写了信来,信中道,陛下与她老人家长谈,其中有句话说的是‘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她抛去凉瑟瑟一个眼风,似生怕对方不懂,嫣然道:“本宫愚笨,却不知这八字考语说的是何人。夫人自来聪明,想必一听即知。”
程氏的面色陡然铁青,旋即又转作苍白。
此八字指向何人,她岂会不懂?
这竟是元嘉帝评价郭冲之语。
有此八字,她的长子可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程氏越想越惊,顾不得细思语中讥嘲,急急问道:“殿下,这真是陛下说的?”
“本宫骗你作甚?”长公主嗤笑一声,信手拣起块玫瑰饼,咬了两口,又翘起指尖儿,向程氏点了点:“夫人若是不信,自可递牌子见母后去,且听听她老人家怎么说?”
程氏面色愈发苍白,忽觉腰背酸软,瘫坐椅上。
“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自语,心都灰透了:“陛下这话一说,冲儿往后……怕是再无仕路可走了……”
言至此,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直往下淌。
这寥寥八字,恰如利刃,生生切断了郭冲的起复之路,教她她越想便越伤心。
长公主望她片刻,终是缓下了面色。
程氏其人,眼界手段都不缺,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贪。
举凡有利过眼,必伸手去拿,拿住了便再不松开,有时候,难免为了这一丁点的利,忘却自个儿的身份。
是故,她这个做儿媳的,便要尽到提醒之责,以防这所谓的婆母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也莫要太伤心。”见程氏真伤了她,长公主便宽慰她,亲执玉壶,向她盏中注些热茶,殷勤劝道:
“如今陛下还在气头上,此时碰上去,那就是找不自在,便是母后再去讨情,也只会教陛下越发着恼。若陛下再降一等责罚,岂非弄巧成拙?”
程氏自知此理,只是,到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又是长子,自幼承欢膝下,她如何舍得教儿子一生委屈?
“殿下说得是,这道理我也懂,只冲儿委实是冤得很。”她垂泪道,拿帕子按一按眼角,语声突然怨毒起来:
“不过就是弄死个贱婢么?这又是多大的事儿?不是我说,这京里但凡有脸面的人家,哪家没出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偏到了我们家,这就成了天大的罪?真真儿的叫人心里堵得慌。”
此一言,终是触及长公主心事,她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莫说夫人心中发堵,便是本宫,也觉得令郎冤枉。”
郭冲之罪,不过是元嘉帝借以打压外戚的手段而已。
细算来,他也是命中有此一劫,恰恰撞上刀口。如此现成的由头,元嘉帝自然要拿来好生用一用。
念及此,长公主忍不住冷笑。
她这位好皇弟,倒真耍得一手花枪。分明把人逼去绝境、分明忌讳她长公主势大,可偏偏出手无痕,每一下都打在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