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第6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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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羽请说。”
“是这样的,吃到一半,卫将军忽然被饺子中的异物给咯到了牙齿,口中一时流血不止,其人自然勃然大怒,便即刻在陪隶营中召来营中伙夫,当众呵斥对方,说对方居然因为伙食是要给陪隶所食,便不用心来做,以至于战前加餐还有砂石掺杂其中,当时便要将伙夫斩首示众。”是仪感慨言道。“而那伙夫跪地请罪之余,也是指天发誓,做饺子需要剁馅,而砂石伤刀,所以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糊涂到将砂石掺入馅料之中。卫将军闻言后亲自检事自己吐出的血污,这才发现,只是一块羊骨头而已,并非砂石……于是,其人复又向伙夫道了歉,赏赐了他一些钱财,便又坐回去继续用饭了。”
郗虑有些茫然:“不瞒子羽,此事我隐约觉得有些可说道的地方,却一时没有理清头绪,还请你明示。”
“在下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想明白的。”是仪正色答道。“卫将军之所以在陪隶营中用饭,乃是因为陪隶是军中最低等之人,若是连他们的饭食、用度都能确保无碍,则全军用度自然全都无碍,换言之,卫将军是以此来检事全军伙食用度,而非是为了邀买眼前的些许人心……鴻豫兄想想,十万大军,临战用一饭来邀买人心,又能邀买多少人?与其如此作态,却不如检事一番平日间制定的制度,尽量让全军都少一分后顾之忧。”
郗虑恍然大悟。
“非只如此。”是仪继续言道。“卫将军既然发现是自己弄错了事情,便立即对一个伙夫道歉,据在下观察,其人当时瞬间是真的感到惭愧,并非刻意作态。而一个伙夫他都能如此诚恳,何况是他人呢?经此一事,我也算是明白为何张益德这种人哪怕隔着千里也一定要回身助他了,也算明白为什么审正南、关云长被他弃置了这么多年还忠心耿耿了,更明白为何军中曾为卫将军旧部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对他恶言相向了……所以鴻豫兄,卫将军确实能得人,也能聚人,更能用人,我所言气度非凡,绝非虚妄。”
郗虑缓缓点头,却又不禁摇头:“卫将军的气度我已经知道了,而不瞒子羽,今日我至于此,并不只是为了打探这个事情,更是因为今日你不在这里,有件事情你还不知晓,所以专门过来说给你听……”
“鴻豫兄直言。”
“今日中午咱们袁车骑去虎卫中共食的时候,陈长史却在中军大帐中大会诸将,然后许子远忽然出列,当众喝骂我等所有人……”
“他骂什么?”
“骂那些武将俱是残民的豪强,若以法度论,个个该夷族;又骂我们这些文士俱是靠着出身垄断仕途的无能之辈,不知道掺了多少不通事物的腐儒,也不知藏了多少可笑小人……有人想反驳,他却一脚踹翻上首主座,当众拔出刀来质问我们,说天下崩坏至此,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吗?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
“……”
“子羽以为如何?”郗虑追问不及。
“这不是在喝骂,这是在激励士气……这是其人扮演卫将军,仿照未央宫之言语,提醒我等,在卫将军眼中,我等俱为罪人,我等俱不能为卫将军所用,不许我们再三心二意罢了。”是仪不假思索,直接回复。
“是啊!”郗虑一声感叹。“我和彭从事他们下午议论,都觉的是这个意思,而且事到如今,也确实如许子远提醒的那般,立场已地,早就没有余地可言了,如今只有奋力而为罢了。”
“只是……”是仪忽然又面露疑惑,摇头不止。“为何是许子远来做这种事情?其人虽然傲慢无礼,但是个真小人,只是求利罢了,并无贪权求责之意,而今日这事,固然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三心二意,却也平白得罪了上下所有人!再加上之前其人提醒撤军之时,居然在邯郸城下将台之上,当众嘲讽袁车骑轻重不分,外刚内怯,多谋少断……这是何必呢?以他的智力,难道不知道,若是将来一旦解局,无论胜败,就凭他将上上下下都恶了遍的情形来看,所有人都要拿他当箭靶吗?”
“这就不知道了。”郗虑苦笑而言。“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追随袁车骑最早,一开始就是天下公认的袁氏奔走之友、心腹之人,所以自矜过度……”
“可能,但不至于,张邈、鲍信俱是袁车骑旧友,刘宠、臧洪俱是袁车骑昔日心腹之人,而今如何?他许子远没有亲眼所见这四人下场吗?当人有些人,本就他亲自料理的。便是曹孟德这个袁公发小,如今一朝为诸侯,不也是在三家之中相互摇摆吗?”是仪明显不以为然。
“那就只有一个说法了。”郗虑继续笑道。“听人说,许子远此番在钜鹿敛财数千万,却没来得及运过漳水,俱被张益德在河畔截获……所以利令智昏了。”
“在下倒是宁愿信这个!”是仪不由跟着笑了起来,却又戛然而止。“乱世之中,都不容易啊,咱们在青州的时候便亲眼看到州郡沦陷,自两千石至贫民百姓皆朝不保夕,如今更是身在天下大局正中,又有资格来笑别人呢?!”
郗虑也是一时肃容,却又无奈起身:“也罢,子羽稍歇,明日大战,无一人能脱,你我为军中参议,都要随行的……务必保重!”
“鴻豫兄也保重。”是仪也立即扔下多余心思,起身行礼相送。
且不提下面人心如何暗动,大局却如车轮一般滚滚难止。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邯郸城内外与梁期城内外便已经繁忙如织了,十万大军一朝齐发,绝不是简单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公孙珣之前忽悠那些人时所用的某个诡辩倒也合情合理,当局部地区内的兵力达到一定份上以后,管理、行动成本真的随着人数上升变得更加庞大难值。
不过,好在袁本初已经不是第一次掌握如此之众了,只是第一次让十万之众一起行动而已,而公孙珣更是军旅生涯丰富,之前五六万之众倒也经常调配,所以双方居然都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即便如此,等到双方哨骑停止追逐,双方大军随着鼓点在收割了庄稼,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相隔两百步之地列阵完成以后,却还是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头顶阳光并不炽烈,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之意,但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一眼无际的军阵,漫天的旗帜,战马嘶鸣,二十万人的生死,数千万人的命运,都将用最残酷却又最无奈的方式来决定……老兵也都有些两股战战之意,何况是新卒呢?
实际上,不要说士卒了,很多战前自矜武勇的将领、军官;自矜才智的谋士、军吏,此时望着如此阵势,却也纷纷悚然。
这种悚然很容易理解,因为所有人都瞬间醒悟过来,在这种堂堂之阵,煌煌军势之间,一旦开战,所有人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来掌握……任你是两千石之身还是军中最低贱的陪隶,任你是公认的天下名将还是刚刚学会拉弓的辅兵,都无所谓。
如林枪阵之前,泥沙同下!
铁骑奔驰之中,玉石俱焚!
万箭齐发之下,众生平等!
山崩地裂之间,万事皆休!
即便是公孙珣和袁本初这两个站到了时代顶点的人,一旦下令开战后,他们本人的命运也会很大程度上被这一战所左右,而他们本人却无法真正掌控战局。
“数月前,车骑将军发檄文讨伐卫将军,卫将军上书天子请旨列罪,两位皆可谓师出有名;三日前,卫将军下战书,并建议两军各救死扶伤,车骑将军准战,兼许收敛战士尸骨;昨日,车骑将军慰劳卫将军,卫将军亦回礼……事至于此,两位礼仪备至,堪称典范,某奉天子之意,至此调停,还请两位今日再当面一会,共行视师之礼,思虑干戈之苦,并正春秋之义!”
出来到两军阵前说话的,乃是得到示意的天子使者,王朗王景兴,他的意思是,既然之前公孙珣和袁绍都贵族范那么足,那么按照春秋时的战争礼仪,最后阵前一会,互相检阅一下对方的军阵,并在口头上尽最后一份和平的努力,实在不行再开打,这才算是合情合理。
而他其人话音既落,两军阵中居然齐齐骚动。
“将军,这是你的意思吗?”田丰茫然看向全军正中伞盖下一声精钢铁甲外加黑色罩袍的公孙珣。“不是说只相约阵前谈话,释放文丑,以挫对方士气吗?哪来的什么这些虚礼?”
“不是我的意思。”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乃是朝中有些人不安分,临行前给王景兴加的料,为小天子寻些存在感罢了……不过,我事先是知道的,而且觉得若能守礼而为,到底算是一桩美事,也好刹一刹如今越来越不讲究的风气。”
“这要是王景兴被一箭射死,天下人说不定会觉得明公如宋襄公一般可笑!”田丰无语至极。“须知兵者诡道,何必如此?”
“也是看人!”公孙珣摇头不止。“若是前方是曹孟德、刘玄德、孙文台,我哪里会如此放纵?早就直接挥师杀过去了!实际上,若是那些人,这个军阵能不能摆成都难说……但前方既然是袁本初,那便还是有些优点的。”
“好面子也是优点?”田丰几乎气急。
“是贵族风范。”公孙珣见状反而失笑更正。
果然,对面袁军阵中见到天子使节,又闻得此言,也是稍作骚动,俄而,数骑先出,乃是昨日来做使者的参军是仪是子羽,其人与王景兴阵前交马,互相讨论了一下条件后,对面军中前阵更是裂开,然后一身金甲,外带一件赤红罩狍的袁绍立在一辆驷马鼓车之上,在数十骑甲士的簇拥下率先动身。而公孙珣也毫不犹豫,即刻领着庞德还有数十骑白马义从,外加一个全副甲胄却被捆缚着的文丑,直接向前。
王朗持节立于正中,是仪退到其后,而公孙珣与袁绍打了照面后,复又绕着王朗转了半圈,各自立到对方半场之中,方才车马相交,驻足攀谈……这就是所谓视师之礼了,也就是相互检阅对方的军阵,不过放在眼前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对对方的信任。
“文琪,我兵马可还雄壮?”袁绍刚一打照面其实就看到了文丑,虽然当即一怔,面色也是立即一黑,却还是在转过半圈之后恢复了从容,并笑面相对。
“不错,但可惜骑兵太少。”公孙珣失笑相对,却是示意庞德放开文丑。
“自昔日孟津一别,已然数载。”袁绍瞥了眼被自家骑士接过的文丑,却是赶紧转移了话题。“想想也是感慨……当日一别时,你我是割瓶对饮,相约扫除阉宦的同志,而今日再见,却是在沙场之上!而且愚兄不才,也曾履约铲除阉宦,而文琪却居然沦落到窃国之贼的地步,愚兄真是为你可惜!”
骑在白马之上的公孙珣看着鼓车上的袁绍笑意不减:“本初兄阉宦诛的好啊,不但把阉宦尽数诛除,还顺便弄丢了传国玉玺,还请来了废立天子,鸩杀太后、少帝的董卓,最后在下辛苦讨董功成,竟然也变成了窃国之贼……事到如今,这些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吗?你万般言语,我其实一句奉天子诏讨贼便可破之,但天子使者到此,我却反而与你几分薄面……何必呢?真要说道理,讨董讨到一半,直接回身抢地盘又算什么,是公心还是私心啊?”
袁绍也是低头一笑:“董卓刚一入洛,文琪便迫不及待聚北地十郡兵马,如此应对从容,真是全然公心吗?也罢,正如你言,今日你我时隔数载相会,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文琪,你当日割瓶赠酒于我,以托我洛中大局,我今日也割瓶赠酒于你,却是只有一问……愿受吗?”
说着,其人居然从车中抱出一瓶酒来,然后直接在周围甲士的惊吓之中出刀磕碎瓶口,并递了过来。
公孙珣笑而不语,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便直接掷在地上:“本初兄请问吧!”
“文琪,我一直不懂,你一个边郡世族子弟,还不是嫡脉,还如此年轻,却为何这么早便会有清廓天下的志向?”袁绍肃容相对。“所谓边郡武夫,多是时局崩坏之后渐起野心,而我自当日孟津相别时便醒悟,你最少彼时便存了天大的野心……而数年间,你越做越大,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能否直言告我?”
“此事易尔!因为我为天下不值!为天下人不值!”公孙珣轻笑渐转冷笑,然后忽然变色,抬手直指对方面门,厉声相对。“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将这天下让给你这种可笑可耻之辈!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坐视天下离乱,几十载交战不休,人心沦丧,道德失控!袁本初,今日你我能存一分礼节,在此相互致礼,你可知有多难得?!若非我来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