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天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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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了阶梯,径直向北,到了那家名为“青州人家”的饺子馆。青州是山东乃至长江以北书画底蕴最高的城市,没有之一。所以,那里每年的书画展不计其数,画术宗派、画技高手不计其数,俨然有“全国第一书画之城”的风范气度。
虽然不是专业画家,但我之前没少从严老师口中听到青州书画的丰功伟业,佩服之至。
刚刚,我向广场上巡视了几次,确信顾倾城乘坐的大巴车已经离去。
“不知何时江湖再见?”一丝怅惘涌上心头,一小半是因为明水袖的画,一大半则是因为顾倾城的笑。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虽然顾倾城的外表没有倾国倾城之美,但她整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谈举止、综合素质却叫人过目难忘。
近年来,亚姐、港姐的竞选热度锐减,就是因为所选出来的各路佳丽素质每况愈下,令广大选民、市民不服。试想一下,如果顾倾城这样的女孩子登上亚姐、港姐的竞选舞台,定能横扫各路佳丽,连夺桂冠。
“来来,龙飞,快进来,快进来!”严老师挑开蓝布花门帘,以半个主人的姿态,邀我进屋。
我快步进去,店堂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而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菜肉水饺的香气,令人顿时有了大大的食欲。
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一位三十出头、风韵十足的老板娘,一双丹凤眼斜斜挑起,含着淡淡的笑意,竟有古书中“勾魂夺魄”的意味。
“严大师,请进请进,一号雅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老板娘微笑着走出柜台,亲自在前面带路。
我发现,老板娘一开口,严老师脸上的所有皱纹就都展开了,仿佛老板娘是一只上好的熨斗,只一拂,就熨平了严老师心里、脸上的所有苦涩。
严老师显得十分兴奋,这在平时非常少见。至少在我看来,当这个已经接近六十岁的老画师进入莫高窟时,总是表现得沉稳有余而灵活不足,仿佛肩上承载着太多太多苦难。
现在,在这个山东水饺店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完全放开了自己。
在老板娘带领下,我们在走廊尽头右拐,进了一个单间。
敦煌一带的饮食、装饰习惯偏于粗犷,即使是所谓的单间,也布置得简陋无比,只有一桌、四椅,还有一个木制的衣帽架。唯一有点颜色的,就是白墙上挂着的一幅工笔小画。
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出那是严老师的作品。
在画师团中,严老师最爱临摹壁画中的飞天。这幅小画的内容正是飞天汇聚、举手散花,铅笔打完底稿后,又用彩色颜料精致勾勒轮廓,再用水彩均匀涂抹不同的色块。这种综合技法也是严老师相当自傲的画术之一,据他自己说,是从藏地唐卡艺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四份饺子,荤素各半,另外再来四个小菜。酒——来半斤散酒就好了。记账,月底一起结。”严老师大声吩咐。
老板娘低眉顺眼,连连点头,给足了严老师面子。
“老板娘,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画师团里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个,也是我的好兄弟,姓龙,单字名飞。以后,他来这里吃饭,记得也挂我的帐,最后一起结。”严老师豪气干云地介绍。
我礼貌地向老板娘点了点头,并不开口,以免抢了严老师的戏。
“好好,严大师的朋友,肯定也就是我们小店的贵客,欢迎,欢迎欢迎。严大师,千万不要提结账不结账的事,一点点小钱而已,请老乡吃饭是完全应该的,是我们小店的荣幸。好了,两位先坐,酒菜水饺马上就来。”老板娘得体地回应着。
在我看来,这个女子端的不俗。
刚刚,她在前面走,我已经默默观察过。她走路时的步幅相当标准,即使到了拐弯处,两脚距离仍然保持在一尺半左右,没有出现任何慌乱。只有久经操练的士兵才会做到这一点,或者退一步说,只有在部队里服过役的人才有这种下意识的走路强迫症。
我也观察过老板娘的双手,十指修长,指甲圆润,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
按照常规,凡是开饭馆的老板娘都是文武双全,里外操持,红案白案、刷锅做饭、擦桌扫地、结账算账,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天天手中有活,根本来不及打理皮肤,十指应该相当粗糙才对。
还有,此人说话不疾不徐,每一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对严老师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不过分亲近也不故意疏远。这都是一个大将之才的特有表现,表面看来,与顾倾城相比也不遑多让。
如此大才,怎么可能在一家小小的山东饺子馆当老板娘?
正如我看到顾倾城时想到的:“如此大才,怎能沦为明水袖的私人助理?”
老板娘退出去,又帮忙把门带上。
“怎么样?”严老师笑眯眯地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是问店里的服务质量吗?还没吃,怎么评价?”
严老师急了,在我肩头上一推:“你呀,我是问,老板娘长得怎么样?”
我不想扫严老师的兴,于是便轻轻点头:“的确不错。”
严老师只是个画家,或者说是画匠,对于江湖上的险恶门道一窍不通,只看老板娘长相俊美,却完全忘记了“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训。
如果因为这样而着了别人的道,那也只能是自认倒霉了。
“龙飞,叫你来吃饭,一个是介绍我老乡给你认识,以后多来捧场,另一个,我还有事求你呢!”严老师说。
我有些意外,大家认识了一段时间了,我始终游离于画师团之外,极少求人,更极少被人求。
“请讲,严老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我点头回应。
严老师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兄弟你是个好说话的人。是这样,小杜——就是刚刚的老板娘,她想进莫高窟看看,好好地开开眼,如果兄弟你同意,下午的时候,就带她进去看看,怎么样?”
我越发奇怪:“严老师,你这话好没道理。你的朋友要进洞窟去参观,何必专程求我带她?你自己带或者跟宋所长打个招呼,让她进去自由参观就是,这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普通游客到了莫高窟,必须遵从导游的安排,按照开放次序参观。如果遇到某些洞窟正在修缮、清理,管理处就会提前知会导游,跳过那些洞窟。若是游客们非要指名参观某个洞窟、某幅壁画,也可以在博物馆那边的声光模拟莫高窟内景的观影室里获得真实观感,免得留下遗憾。
如严老师所说,他想带朋友参观的话,总会得到管理处那边某种心照不宣的优待,任意参观,门票全免,并且参观次序不受任何限制。这种事,画师团的人以前都做过,并且将其发展为一种灰色收入生意,每个月都会做几次。
“这个,这个……”严老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小杜要看反弹琵琶图,你是专画这个的,比我在行。她想向你多请教一些关于莫高窟古舞的事,这部分内容,我完全是外行。兄弟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答应哥哥我,顺带手行个方便,怎么样?”
我虽然觉得严老师说的理由有些牵强,但整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只不过是顺手推舟帮个小忙,绝对没问题。
“好,严老师,既然你发话了,我照办就是。吃完饭,我就带你朋友进去。唯一遗憾的是,我对反弹琵琶图的理解也很肤浅,恐怕不能给她帮助,请勿见怪。”我说。
这是实情,敦煌莫高窟里的每一幅壁画都年代久远,其所代表的意义连那些专业的史学家、考古学家、文物专家、文化学者都无法一一阐明,就更不要说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了。
严老师大喜:“好好,你答应就好,其它事,都好说。”
他起身出去,半分钟后就带着老板娘回来。
“小杜,龙飞已经答应,下午就带你过去。我早说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严老师拍着胸脯说。
“那太好了,多谢龙先生。”老板娘向我弯腰行礼。
我笑着摇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谢严老师。”
从严老师看着老板娘的眼神可知,他已经春心萌发。
中年人的爱情犹如着火的老木楼,一着起来就别想扑灭了,一烧就烧个一干二净,什么都剩不下。
我不希望严老师被人骗或者利用,但此刻,他肯定听不进别人的任何劝告,已经被迟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龙先生,我和我的一个朋友都喜欢跳民族舞,对于反弹琵琶图的舞姬十分钦敬,视为心中偶像。所以,我们准备了几样供品,想到洞窟里拜一拜。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不会烧香点火,给您添麻烦。您看,方便吗?”老板娘又开口。
她的眼神十分平静,就算刚刚向我行礼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惊喜,似乎算准了我会答应。
现在,她既提出“多一个人去”,又说要摆供品礼拜,都完全超出了“参观”的范畴。
“好,如果管理处的人有异议,我相信严老师、宋所长都会想办法疏通,必定能满足你的心愿。”我说。
洞窟内除了壁画,其余没有任何具备盗窃价值的物品。就算老板娘想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可能有下手目标。
上世纪初,外国文物贩子曾经采取“胶布粘取”的方式带走了一部分壁画,但其结果,却只是损人不利己,白白浪费了人力物力财力,粘走的壁画也都毁了,变成了无法复原的颜料垃圾。
事实证明,壁画无法盗取,除非连整块墙壁都切割下来,然后使用重型卡车运走。
当然,这计划理论上可行,实际中却无法操作。
莫高窟管理处的人早就设计出数十种防盗措施,编织成天罗地网,杜绝了所有文物盗窃者钻空子的可能性。
“龙飞,只是进去看看,没事。再说了,现在莫高窟里除了壁画还剩什么?那些值钱的经卷、文物早在解放前就被八国列强和内奸家贼偷了个干干净净,此刻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海外的私人博物馆里。我们中国人的地方,中国人却还得拿钱买票才能进去参观,岂不是笑话?”严老师的声音瞬间提高。
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所提问题,是中国大陆所有风景点共同面临的难点。所以说,国家政府十八大之后,很多城市的景区免费向市民开放,该政策已经大大地温暖了人心,是老百姓最需要的福利之一。
莫高窟这边无法免费参观有其客观理由,要解决这问题也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第9章 欺霜赛雪颜如玉(1)()
我刚刚想阻止严老师叫嚷,老板娘已经笑着按住了严老师的肩膀:“严大师,还没喝酒你就已经醉了?”
严老师像冰块,而老板娘却像火炉,他的硬脾气到了老板娘这里,瞬间就化成了凉水和粉末,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好,我刚刚说的是醉话,不算数。好了。小杜,快去拿酒,我跟龙飞喝个痛快!”严老师笑着说。
敦煌散酒是西部一绝,完全是取材于天然粮食,精心发酵过滤而成,对人体百利而无一害。
在喝酒的过程中,我始终惦记着老板娘说过的另外一个人。老板娘不会惹事,但另外一个人就不好保证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几次提问,都被严老师打断。
他已经开始憧憬今后与老板娘比翼双飞、鸳鸯交颈的美好时光,不时提到“结婚、办手续、买房”之类的词汇,完全是一幅迫不及待的样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微笑倾听,任由他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直到吃完饭,我也没找到机会问那个人是谁。
严老师喝了不少酒,颧骨通红,印堂发亮,眼珠子也红通通的。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去现场干活了,因为画师团跟管理处签过合同,不得在洞窟内喝酒吸烟,更不准酒后进入作业区,以免造成意外。
“我带你们去,让严老师在这里休息。”我告诉老板娘。
老板娘依旧淡定:“好,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五分钟就到。”
我有种直觉,老板娘的真正目的绝对不是看反弹琵琶舞,而是另有所图,所谓看画,只是借口。
退出江湖、离开港岛、隐居敦煌、潜心作画之后,我已经跟从前的打打杀杀划清了界限。如果老板娘是我从前的仇敌派来清账的,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我走出门,站在广场上等着。
远望莫高窟,越发觉得它透着十足的神秘,仿佛历史给现代人留下的一颗程序彩蛋,要靠后人去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