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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2章

乱清-第9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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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丝派”以中、小丝商为主,兼挟广大养蚕人家之“民意”,可是,人多势不众,禀帖递进了府、县衙门,“户房”的师爷很明白的“暗示”说,建新式缫丝厂,其实是“省里的意思”,根本轮不到府、县说话的。

    啊?省里的意思?您是说,赵制台、刘抚台?……

    是啊,是啊!

    呃……

    地方上的路子走不通,那就“京控”吧!

    江、浙籍的京官众多,尽有位高权重的,譬如,三大汉军机,排名较前的两位,就是江、浙籍的——曹琢如是江苏江阴人,许星叔是浙江杭州人。

    可是,奇怪的很,在新式缫丝厂一事上,江、浙籍的京官,上自大军机,下至翰詹科道,态度都很暧昧,普遍的一个说法是,“洋丝”也好,“土丝”也好,都是乡里乡亲,你叫我们站在哪一边好呢?

    “京控”的路子,走的磕磕绊绊,有人说,干脆,直接给轩亲王上书!你们看,轩亲王其实是半个“江浙女婿”——扈侧福晋是杭州人,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江浙的事情,他不能不管!

    是啊是啊!还真是巧——曹大军机和杨侧福晋是同乡,许大军机和扈侧福晋是同乡,轩亲王的“左右手”和“身边人”,都是江浙人,江浙的事情,他真不能不管!

    嗐!你们都什么脑子?轩亲王能帮咱们?他不拉偏架,就谢天谢地了!你们也不想想,扈侧福晋和罗四太太是什么关系?结拜姐妹!当年,扈侧福晋出嫁,轿子可是从元宝街抬出来的!认真说起来,胡家算是她半个娘家,胡大先生算是她干姐夫!

    呃……

    这个时候,“土丝”们还不晓得,就算没有扈侧福晋和罗四太太的这一层关系,上书轩亲王,也是与虎谋皮——新式缫丝厂,根本就是轩亲王本人的首尾,没有他的威逼利诱,胡大先生根本就不会去做这个“洋丝”。

    又有人说,既然“土丝”、“洋丝”之争,是江浙人“闹家务”——江浙籍的京官,不就是因为这个,不晓得“站在哪一边”吗?那么,咱们就去找一个既同江浙渊源深厚、又有足够分量的“外人”来评理,如是,就理直气壮了!

    有道理,有道理!

    所谓“既同江浙渊源深厚、又有足够分量的‘外人’”,扒拉来、扒拉去,轩亲王之外,大约有这么三位——曾涤生、李少荃、左季高。

    江苏,一半是湘军光复的,一半是轩军和淮军光复的;浙江,则是左季高的楚军光复的。

    左季高正在万里之外的新疆啃沙子,不可能有多余的精神头儿来管“土丝”、“洋丝”的纷争,不必提了。

    曾李师弟呢?

    李少荃,观其为人,察其政见,实在不像是会支持“土丝”的,他就算发声,十有八九,也是替“洋丝”发声,因此,还是不要去招惹此君了吧。

    曾涤生……

    嗯,这位靠谱!

    有人翻出了“铁路大辩论”时曾国藩上的一篇奏折,其中说道,“沿线水路则操舟、陆路则驱车,以及村酤、旅店、负贩为活者,不知凡几?铁路一开,沿途之旅店,服贾之民车,驮载之骡马,皆歇业矣!小民困苦无告,迫于倒悬,其不流而为盗者几希!铁路者,是括天下贫民之利而归之官也!”

    曾涤生是明确反对修筑铁路的,而且,所持理由,同咱们反对开办新式缫丝厂的说头,几乎一模一样——不找他找谁?

    曾涤生是首辅,是“天下第一总督”,是有大勋劳的人,他如果肯出面,替“土丝”说话,“上头”无论如何不能当做听不见!

    呃,曾涤生……有用吗?想那修铁路,曾涤生也是反对过的,可是,最终还是修了起来……

    嗐,那不同!铁路是“上头”要修!是朝廷的事情!是……“国之重器”!——修铁路,关三、恭六是一气儿的,两宫皇太后又都一边儿倒的支持他们,曾涤生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洋丝”不同——区区几间缫丝厂,怎么能够同铁路相提并论?那不过是胡光墉他们几个折腾出来的花样罢了!“世昌隆”也好,“继昌纶”也好,里头都没有官股!

    呃,江苏也好,浙江也好,“省里”可都是支持姓胡的……

    又如何?左不过是胡光墉他们使了钱罢了!

    使了钱?呃,赵制台、刘抚台两位,倒不像是收钱的人……

    他们收不收钱,你怎么晓得?你查过两江总督和浙江巡抚的账?再者说了,就算赵制台、刘抚台不收钱,下头的人呢?幕僚呢?嗐,不管他们收不收钱,跟曾中堂比起来,他们两位,又只好算是“胳膊”了!曾中堂如果替“土丝”出声,“洋丝”的气焰,无论如何,都要大大的煞上一煞了!

    也是……那就试试吧!

    曾国藩在两江故旧无数,浙江不去说了,江苏这头儿,找到能够和曾中堂说的上话的,并不困难,“土丝派”凑了一笔极丰厚的“公费”,曾国藩便接二连三的收到了两江故旧的信件,都是指斥新式缫丝厂的,委婉点儿的,指新式缫丝厂“与民争利”,激切点儿的,斥新式缫丝厂“迫民倒悬”,危言耸听的,就说“长将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这些,前文已经交代过了。

    可是,这些信,有的曾国藩没有回;回了信的,也是言不及义,一句关于“土丝”、“洋丝”之争的明确表示也没有。对于故旧们的请托,曾中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大伙儿都颇为困惑。

    另外,“京控”的路子,走的虽然不顺,可是也没有停下来,同情“土丝派”的江浙籍的京官,其实不在少数,一轮又一轮的“冰敬”、“炭敬”送下来,终于有几个表示,愿意为“调和土、洋之争,说上几句公道话”。

    同时,曾国藩那里,除了写信,“土丝派”希望,能够有人当面“给中堂请安”,“面陈所请”——至少,得搞清楚曾涤生肯不肯帮这个忙啊?

    曾国藩奉诏入京,“土丝派”认为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够说动曾中堂,陛见的时候,有意无意,对“洋丝”扔出那么一句半句不以为然的话,即便不能马上“动摇天听”,“土丝派”也可拿来大做文章,“洋丝派”的压力,就会倏然大大增加!

    这就是为什么不断有两江籍贯的京官,造访贤良寺,说什么“两江受惠中堂至深,受乡梓士绅之托,前来问候起居”,云云。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不论什么人求见,贤良寺的门上,一律挡驾;对“前来问候起居”的两江籍的官员,尤其不客气,说什么,“爵相督直,如果是直隶士绅有所陈请,登基大典之后,或许不能不见,可是,两江关爵相什么事儿?大人请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也不必再劳步了——爵相是不会见的。”

    “土丝派”灰溜溜的,他们没有想到,此时的曾国藩,已经不是“铁路大辩论”那个时候的曾国藩了。

    *

第一七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 
曾国藩根本就不想搭理“土丝”、“洋丝”的这个茬儿。

    其一,“湘系”在两江,确实有重大的利益,但是,“两江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并不能完全划等号;“江浙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就更加不是一码事儿了。

    江浙之浙,不属于两江;江浙之江,也只有一半,为“湘系”势力所及,另一半,是“轩系”的。

    其二,丝业的水太深,门道太多,没有几十年的浸淫,门槛在哪里,都摸不清楚,更别说登堂入室了,因此,江浙的丝业,几乎全是本地人在做,“湘系”从头到尾,基本没有介入过江浙的丝业,“土丝”也好,“洋丝”也罢,其中都没有“湘系”的利益,曾国藩犯不着为别人火中取栗。

    其三——

    “缫丝厂的出品自然是好的,”关卓凡说道,“可是,机器轰鸣,有人如闻天籁,有人听来,就难免心惊肉跳了。”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这一层,涤翁大约也是有所耳闻的。”

    曾国藩神情坦然,点了点头,“是。”

    “我虽人在北京,”关卓凡说道,“但对江浙的事情,并不敢闭塞视听,晓得‘土丝’、‘洋丝’之间,形同水火,‘洋丝’指‘土丝’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土丝’则指‘洋丝’‘与民争利’、‘迫民倒悬’,甚至有声称‘将有不忍言之事’的——”

    顿了顿,“请教——涤翁怎么看呢?”

    曾国藩心中一跳:什么“与民争利”、“迫民倒悬”、“将有不忍言之事”,不就是我收到的那些信里面的话么?轩亲王是怎么晓得的?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土丝派”给衙门的禀帖,攻讦“洋丝”造的舆论,自然也是同一套说头。

    “‘土丝’也好,‘洋丝’也罢,”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都是‘民’,不是‘官’,既如此,就谈不上什么‘与民争利’、‘迫民倒悬’。”

    “是,”关卓凡说道,“涤翁一语中的,‘土丝’、‘洋丝’不管怎么争,只要奉公守法,争的再厉害,也只是正常的生意上的竞争。”

    听到“奉公守法”四字,曾国藩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说道:“王爷说的不错。”“

    顿了顿,“另外,持‘与民争利’、‘迫民倒悬’之论者,是否‘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我不敢说,不过,重蹈我当年的覆辙,倒是有可能的。”

    “哦?”关卓凡微露意外的神色,“涤翁这个话,怎么说的呢?”

    “王爷倡议修筑铁路,”曾国藩平静的说道,“实话实说,开始的时候,我是不以为然的。当时,我是担心,铁路沿线,以村酤、旅店、负贩、驮运为活者甚多,铁路一开,这班小民的生计,会大受影响——这个想法,同‘土丝’诸公‘与民争利’、‘迫民倒悬’之论,其实并无二致。”

    关卓凡没有说话,很专注的听着。

    “可是,”曾国藩继续说道,“铁路真开了,人员、物资辐凑,沿线的村酤、旅店、负贩、驮运的生意,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大大的增加了!非但如此,还新开了不少客栈、车行!——津唐铁路、京津铁路,都在直隶境内,我忝为直隶总督,铁路沿线的情形,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可真正是出乎意料!”

    顿了顿,“当然,津唐之间、京津之间,长途的驮运的生意,是减少了些,可是,总括而言,所得者,远远大于所失者!”

    “事实证明,我当初的担心,不但是杞忧,更加成了‘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了!我还算是办过洋务的——惭愧啊!”

    “涤翁过谦了!”

    曾国藩微微摇头,“确实是惭愧!铁路上头,我是只看见了‘失’,没看见‘得’,就是‘失’,也只看准了一小半儿而已!”

    “现在回过头去,仔细想一想,反对铁路的诸公,包括我在内,其实没有一个晓得,铁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凭空想象,什么几弊、什么几不可行,自己吓唬自己!唉,自以为言之成理,其实信口雌黄,回想起来,宁不自惭?”

    “‘土丝’、‘洋丝’之争,同当年铁路之争,似乎是走到一路上去了——有的人,只看见‘失’,看不见‘得’,更不曾比较‘得’、‘失’之间,孰多孰少,这,不就是重蹈了我的覆辙了吗?”

    这个“覆辙之忧”,就是上文提到的“其三”了。

    事实上,“洋丝”较之铁路,“得”之一层,情形仿佛;“失”之一层,彼此颇有不同,“土丝派”的担心,并非全是杞忧,不过——管他呢。

    “涤翁胸襟坦荡,可昭日月!”关卓凡感叹着说道,“‘得’、‘失’之辨,也实在是切中肯綮了!”

    顿了顿,“铁路是修在咱们国内,生丝的大半,却是要‘销洋庄’的,是要拿来赚洋人的银圆的!洋人既然造出了缫丝机,就再不会满足于土缫车缫出来的丝了——说句实在话,‘土丝’又黄又毛,较之又白又滑的‘洋丝’,简直就是烧火丫头之于大家小姐,换了谁,都得舍‘土丝’而就‘洋丝’!”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新式的缫丝厂,咱们不建,有人建!——日本!等到日本人将缫丝厂建了起来,洋人就再不会来买咱们的‘土丝’了!到时候,整个丝业的饭碗,就统统都要砸掉了——包括今日反对‘洋丝’的‘土丝”诸公,也没有饭吃了!”

    “本来,茶、瓷、丝,是咱们销洋庄、赚洋钱的‘三大件儿’,到了今天,茶、瓷两件儿,皆已废了,洋人种的茶、烧的瓷,都比咱们的还要好,用不着再进咱们的东西了!此皆固步自封、不思进取、自外于潮流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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