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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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统勋雪涕说道:“我不是恐惧,一天不得着主子的讯息,别想叫我安宁。你们两个知会刘墉今晚半夜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我这就给刘瞎子写信,叫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臬司衙门,所有盗案一律报过来,无论大小都报,鲁、徽、两江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赶紧办!”
他说一句,尹继善金鉷答应一声。刚要辞出,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蹇槛而入,问道:“什么事呀,要‘赶紧办’?”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几乎同时跳起来,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刘统勋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主子呢?”话没停音,帘栊一响,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脚步橐橐有声,已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门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个奴才热锅蚂蚁似的,正商议着救主子呢!”
“上苍!”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刘统勋一屁股软瘫在安乐椅上,双手努着劲想撑身起来,手却抖得厉害,乾隆忙上前双手按住,轻声说道:“着实叫你受惊了,你脸色不好,怕犯心疾……药瓶在哪里?取出来……”
刘统勋右手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乾隆见他手拧瓶盖儿抖得厉害,一手接过来,拔开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这老延清啊……唉,好,就这样躺着,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统勋老泪纵横,暗哑颤声说道:“皇上……叫老臣说什么好呢?唉……”尹继善和金鉷长跪在旁,也是泪如走珠。
一时,刘统勋觉得心跳缓了一点,尽自乾隆命他“安卧不动”,还是挣扎了起身伏地行礼。便见纪昀手里握着个大烟锅儿进来,禀说,“臣到那边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点,比臣这个烟锅儿大些。喝了一碗,没有砂子,多少有点霉味儿。勺子小,人就挤,掌勺儿的也太横,教他添一点,牛蛋眼这么一瞪,勺子磕着锅边说:‘你生的老母猪肚子么——连锅你端去吧叽去!’人乱哄哄的,后来来了个司棚的衙役,嚷说:‘都排好队,排好!鸡巴毛拌韭菜,乱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来了。”书房里本来一派伤感气,被他几句话打发得干干净净。尹继善金鉷这才打量纪昀,穿一身破烂滚丢粗青布袍,油渍泥垢,袖子脏得像剃头匠的逼刀布,乱蓬蓬的头发,上头扣着顶茶壶盖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个模样,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见这形容儿,二人都掩嘴葫芦一笑,连刘统勋也收了悲凄之容。
“换换你的行头——都起来坐着吧!”
乾隆却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枫叶套花月白底宁绸巴图鲁背心,套着灰府绸袍子,束着蜂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须稍稀疏点,极整齐地撇在两旁。只是晒得黝黑了点,顾盼之间容光焕发。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过茶来。
刘统勋精神恢复后,在椅上欠身要说话。乾隆笑道:“你不必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阿桂苦谏,傅恒哭谏,纪昀笑谏,你又要来铮谏——万乘之君,不该轻出九重,而应该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错了,还不成吗?反正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你要硬谏,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欢喜了?”恰纪昀更衣进来,打千儿行礼,笑道,“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在京畿直隶,这次走远道儿,仍旧不听我们的。您可真是知错不改……”他突然觉得说得太过分了,灵机一转,接口说道:“——嗯,这个这个……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还是头一回听说!”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着笑。乾隆笑一阵,说道:“延清公,还有你们几个的心,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朕前发旨南巡,里头有句话说,叫‘藻饰天下’。就是说看看屋子哪里走风,何处漏雨,修补一下,整一下妆。让百行各业都能舒畅安顿太平渡世。这和‘粉饰天下’是绝不相同的。朕入继大统,头一次到江南来,坐着法驾一路招摇,何处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饰得天衣无缝?朕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岁收,连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猪的都能蹩脚说两句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野老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你们这舍饭棚,现在用小木勺盛饭,朕的法驾一到,准换了大勺——你们敢说不是?”
尹继善金鉷起初还危坐恭听,听到后边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针对你们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们坐下,似笑不笑他说道:“朕是说自己,不能坐法驾乘龙舟,一味相信两岸一片山呼万岁声。多少体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谀词滥调蒙蔽。倒是切切实实在下户人家食住了几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没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饱肚子,也和讨饭的叫化子聊天儿,冬天不好过,饭还能讨来,春荒有时要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多。都说世道比从前好混,朕心里稍觉安稳。但淮北一带去年过了水,逃难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尹元长你以军机大臣身分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每人赈粮五十斤,只实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柴草、农具、牲畜,秋播麦种都预备好。朕回銮时,若还是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继善见点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来,听乾隆说完,忙道:“奴才遵旨。现在拥来江南趁食的,约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没有,河南约不到两成,山东有一成多,其余各处杂民流动不定不好计算,总数常在十万上下。主上这旨意,可否给这几省巡抚都写一写,由傅恒、阿桂、刘统勋和奴才联名去信,似乎更为稳妥。淮北过了水,芦苇必定长得好,江南各义仓、粮库的苇屯也都该更换了,除了安徽藩库出钱粮,江南以粮换苇席,两头生业都得周全。这么处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这里的粮已经屯得发霉了,官粮不如义仓粮,义仓粮不如大业主自藏粮,尹元长不妨出一点钱,劝购些新粮,叫业主认售。然后腾挪一百兆官粮分发各省受灾处调剂。这里头有差价亏损的,数目不大,可以由户部给江南些补贴。江南存粮换新,各省穷民也得救济。这样,皇上南巡又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听着,已经喜形于色。但他本性不善纳言,一笑即收。说道:“朕离京时召阿桂纪昀议过,想用古北口、宁夏军库陈粮赈荒赈贫,再从江南调粮,这么着朝廷多花银子,却不扰民。你们这样识大体,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灾地方百姓也有了生业活计——可见是集思广益。你们回头再议一下,纪昀草拟出来,用明发谕旨缴各省督抚办理。陕北等处军粮可以仍按原旨赈济贫荒、就地调剂新粮。钱算什么?各省库府充盈,百姓安居,还怕朝廷穷了?”
纪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议时,只说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动声色加上了“济贫”,已与原旨有所不合,得赶紧知会阿桂加进旨意里去,忙陪笑道:“这要从速料理,因为甘陕宁新粮要从直隶山西河南调运,别的不要紧,种粮是不能迟的。臣今夜拟好,明日用八百里加紧递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贫瘠灾荒地方官,督责百姓生业救荒这一条。臣越想越有道理。”刘统勋道,“这里的叫化子,有许多是年年都来,家乡有灾无灾都来。他们有句口号‘地是刮金板,不如讨饭碗。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有的地方相沿成习,秋种夏收一毕,倾家出动出来富庶地方讨饭,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钱背回去。本乡还发给他们‘赈荒粮’!这里,苏、杭、扬、湖,还有无锡南通,无赖游民结成‘花子帮’,白天装可怜乞讨,夜里聚赌淫盗,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头一件就要捣毁这个‘花子帮’——有的帮首腰缠万贯妻妾成群。臣还要查实劣迹,奏明请旨明正典刑!”纪昀笑道:“延清说的是!他们这是‘聚众结帮’,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来老实百姓,进了这痞子帮,许多变了歹徒,这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尝可怜——六合县汤家镇饭店那个小叫化子,主子还记得吧?问他是哪里人,他伸着手,这么——俺是商邱的……爷呀……可怜可怜……爷呀!——我心说你是‘爷’,我倒成了孙子了!”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乾隆点头指着纪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当时还觉得你太忍呢!”纪昀忙躬身陪笑,说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彻地的,臣只一颗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恒见乾隆欢喜,在旁凑趣儿,笑说:“他在佛爷跟前是平常菩萨心,有时也不平常呢!上回说要作诗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说你试着说两句。他说‘四个黄鹏鸣翠柳,两行白鸳上青天’又说‘新松恨不两千尺,恶竹要砍两万竿’!”众人听了又复大笑。
当下金鉷又向乾隆奏说了几处行宫修复情形,又说及自己将赴广州。华洋杂处民风刁悍,请旨再铸几门红衣大炮,筑炮台御海寇,还有各地驻军绿营布防调防设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乾隆听得也甚专注,待金鉷讲毕,皱眉说道:“教堂的事已经屡次有旨。他们洋人蛮夷愿意信天主、信那稣,可以听便,教堂就是给来天朝贸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国传教不行,我们有儒释道,足够用的了。传教的要赶出去。中国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里!鸦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药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里有几个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经传旨内务府,查一查,都是哪些亲王、王爷、贝勒贝子吸食鸦片?要重重处分!”
因乾隆不肯住行宫,金鉷恰要搬家,已装裹好行李。几个人都建议住进金鉷私宅,金鉷自然千情万愿,乾隆笑道:“住到谁家,都要搅闹得阖门不安。住总督衙门呢,刘统勋身子骨儿打熬着,又办差又侍候,你们都有公事。朕住毗卢院吧,还是他们几个跟着,这里差使依你们平日制度,不要过去请安,有什么事请见,告诉纪昀他们一声就是了——尹元长金鉷,朕还没用早膳呢!他们必定也是饥肠辘辘的了。尽一尽地主情谊罢?”
“已经过了午时,主子还没用早膳!”尹继善听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恒道:“你一来就该说的——我们一开始吓懵了,后来又欢喜昏了,竟没有问一声!”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们又不是饥民,你就慌得这样。随便用一口,我们也就去了——朕来南京的事声张出去,你担不起干系的。”尹继善忙躬身陪笑,说道:“奴才理会得,主子放心!既这么着,小伙房原来给奴才预备的,主子用;奴才们吃师爷们的饭,师爷们到大伙房吃去。”说得众人一笑,尹继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刘统勋陪着用膳。尹继善傅恒金鉷兆惠纪昀五个人在前面花厅吃饭,一边吃一边商议如何在毗卢禅院四围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护卫绝不能松弛,又绝不能带半点“声张”。尹继善和金鉷的全部亲兵马弁戈什哈加到一处,也有千余人。金鉷犹觉人不敷用,尹继善道:“毗卢院东北藩库、织造司库、守库的兵营还有两千号人,一声号角传过去,顷刻就能围了这座寺。只是皇上身边近卫少了些,应付不了仓猝肘腋之变。但人带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
“不碍。”傅恒口里嚼着馒首,凝神看着地理形势图,对兆惠道:“你吃完去换海兰察来——吴瞎子、端木良庸都跟着,都是天下顶尖儿的好手,还有巴特尔几个护卫,两个贵主儿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领,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几层保驾的呢!就这么着安排,我和纪昀就住藩库、勤着点联络就成。我们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张皇了不好。只是毗卢院太破败,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继善笑道:“一年前已经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谈禅说法,也可防左道妖法伤损主子。”恰海兰察下岗进来,纪昀笑着拍凳子,“这里坐,赶紧吃。我还有好东西送给你!”
海兰察捉起箸挟一块牛肉便填了嘴里。他天生的活泼人,一路相处,已和傅恒等人“老傅”“老纪”地闹起来。接着尹继善的话说道:“哪有什么左道右道?制台忒仔细的了。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