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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乾隆皇帝-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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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忙起身答应称“是”,纪昀却扬声吩咐“驿馆的人呢?请西厢房候着的大人们过来说话!”守在外边廊下的和鹩σ簧幼疟闾嵛堇镆巫影宓首不髀蚁欤松亦凶懦鲈海诮ソ鳚鞯挠炅敝行∨茏派辖捉苏俊

顷刻之间,正堂房里变得热闹不堪。纪昀三个人早已起身笑脸相迎。只见进来的足有二十四五个人。都是袍褂半湿半干,顶戴却是甚杂,有金青石、蓝色涅玻璃顶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顶子、砗磲顶子、素金顶子、起花、镂花顶子……老的有六十多岁,小的也就十五六岁,服色淆杂、年龄参差,官位高下不等,都举着手本,比嗓门儿似的报履历,请安。纪昀看时,只认得一个翰林方志学,是找过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个庶吉士似乎曾陪着方志学拜过自己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认识得多些,有三个笔帖式是共过事的,一个叫胡秋隆,是中过举的,文笔词诗还看得过去,另两个一个叫高凤悟,一个叫仵达邦,还有一个笔帖式却没见过面。其余的一概都是住杂官儿,多数衣冠鲜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补丁线掉角儿,有的袍子被烟烧坏了,将就着缝了补丁。帽边儿豁口儿的,红缨子脱落的、官靴子露袜子的……什么样儿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魉跑进庙里,一个个目光灼灼张皇相顾着酬酢,争着奉迎纪昀和阿桂,却把钱度冷落在一旁。

纪昀心里雪亮,自己虽在军机,其实只管着修《四库全书》,礼部也只兼顾一下,这些人都是冲阿桂来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钱度,钱度却是一笑,一声不言语坐着。因见纪昀掏烟,钱度笑道:“晓岚大人要吃烟,谁有火楣子,给纪大人点着!”他话没说完,立时就有五六个人晃着了火摺子凑到纪昀脸前。纪昀按烟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里的笑,“扑”的一口,呛喷得烟锅里火星四溅出来。

“诸位老兄,”纪昀咳嗽几声掩住了笑,“桂军门今日赴都,下车我们就说话,难为了大家冒着冰雹大雨来迎。这番深情实实教人感动。”阿桂笑道:“人来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领了。大家人多,站这里说话,又献不得茶,太简慢了。明儿我还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紧事的,留下来说一说;如果没急事,且请回府。见面的日子有着呢!”

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员,有的是想谋学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补实缺的,想迁转的、想引见的,图个脸面光鲜好炫耀的、套交情为以后留地步儿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见一面纪昀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来京进军机,早已风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议好了的,哪里肯就这样被打发走了的?顿时一片吵叫嚷嚷声。

“桂爷!我们是给您接风的,无论如何得赏个脸!”

“晓岚,我专门打听你了,明儿也不当值军机。我们久不见面了,趁着给佳木接风,说说话儿不成么?”

“我们虽然官小,比那些大佬们有情分……”

“阿桂,贫贱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风,还是我陪你在东厨房吃冷饭的!”

“我叫冯清标,我叫冯清标!记得关帝庙大廊房我们赌输了钱,一道儿烤白薯充饥的事么?”

“晓岚,你想要的那对蒙恬虎符,我给你带来了!”

“晓岚,我带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你得鉴赏鉴赏……”

“晓岚……”

“桂爷……”

“阿桂……”

“纪中堂……”

钱度听着众人乱哄哄的喧嚣,活似一群饿死鬼闹钟馗,觉得他们丢人现眼没皮脸,想想又可怜他们。笑嘻嘻冷坐一边啜茶,突然认出一个熟人,因高声叫道:“吴清臣!你不是岳浚抚台的刑名师爷?刘康案子里我俩一处当证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吃死人饭三个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哟!这不是老衡大人么?”那个叫吴清臣的正嘈嘈着阿桂“当年在西海子边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这时才看见钱度坐在一边,喜得乐颠颠过来,又打千儿又请安,笑道:“这是我们大清的财神么!我们是难友,交情最深,和他们没法比……”钱度摇手笑道:“这我可不敢当!——你们吵吵得这门热闹的要接风,谁作东,在哪里接风,就在这里挤着,拿奉迎话充饥么?”吴清臣笑道:“就怕你们不赏脸——岂不闻待客容易请客难?——就在隔壁——马二侉子——新选的德州盐道作东,在禄庆楼设席!马二侉子——”他压低了嗓门,凑近了钱度,一股臭蒜死葱味扑鼻而来,“通州有名的大财主儿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实缺,正在兴头上,我们捉了他的大头……”钱度委实受不了他口中气息,立起身来笑谓纪昀:“恐怕今晚难逃此劫。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吃这些龟孙们去!”众人立时轰然叫妙。

纪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打发这群牛黄狗宝。听钱度这一说,觉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点了点头。和矗烂蛔约翰迨执Γ堇锶×思缚樾丫剖醺龋膊桓樱幻钭鸥⒐鹪け干障丛∷舅崦沸丫铺溃衔米樱阆ㄏ悖茸胖魅朔鲎砉槔础

禄庆楼就在驿站出门一箭之地。阿桂和纪昀钱度三人身披油衣头戴斗笠,由众人撮弄架扶着,几乎脚不沾地就到了楼前。此时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开间的门面翘角檐下吊着五盏拷栳大的红灯笼,往上仰望,三层楼盖着歇山式顶子,飘飘洒洒的雨雾在灯光映照下朦胧如雾,隐现着危楼上的突兀飞檐,插天雕瓮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纪昀看时,门旁楹联写得十分精神:

痴子:世界原是大戏台,毋须掬泪。

傻瓜:戏台本来小世界,且宜佯疯。

里边大厅支着六根朱红漆柱,摆十几张八仙桌,靠北一个戏台子,点着二十几盏聚耀灯,柱子上也悬着灯,照得厅里厅外通明彻亮。外头靠着“客满敬谢致歉”的大水牌;里头却阒无人声。纪昀这才知道马二侉子豪富,竟将这座楼包了。一边挪步进来,口中笑说:“马德玉——这个园子一晚上包银多少?”

“也就二百来两吧,这是管家办的,我不大清楚。”马二侉子听纪昀问话,忙凑上来答道:“连赏戏子的钱,大约四百两就够了。”他是个大块头,胖得雪雁补服都绷得紧紧的。又白又宽的一张脸上嵌着两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纪昀阅人甚多,听他满口山西话,侉声侉气的,神情里透着灵动,却是半点也不傻,因笑道:“我两年俸禄不够你一夜挥霍。这么有钱,还出来作官?”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圣明!钱再多,当不得身份使。就是个乡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当神敬,当祖宗待。不缺钱了想着人来敬,凭做甚的事不如当官。如今就是府台县令到我家,见我老爷子也一口一个‘老封翁’,这份子体面必得当官才挣得来。这就好比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个风流快活!”

纪昀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官场比了妓院,这个比方有意思!”一边走,又问:“你在盐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两万两吧!”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给上司冰敬、炭敬、印结银子、生日礼、红白喜事礼,还有孝敬上宪太太私房体己银子,左右各方应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贿,应份出入,帐目拉平,平安作官叔爷们就高兴,另外还给我补贴。”

还有这样作官的!纪昀心中不禁纳罕,倒真的对马二侉子有了兴趣,说道:

“你这官当得潇洒!”

“该得的银子我拿了,不该得的绝不去要,该花的银子不心疼——当官的不潇洒,是因为他们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斗心眼,在小路上挤扛的过,我只图平安,当然快活。”

“差使——你总得办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个人的一个人就办了,一个差使一百个人争。我不争,还落了多少个好儿呢!”

“你见了上司,总要递手本,请安下跪打千儿陪笑说话凑趣儿的吧?”

马二侉子也是一笑,说道:“那是当然,礼上应该。不过下头官儿见了我,也是这一套。我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还有点余头儿——要做到您这门大官,这上头就饶多了!”说着话,早已进了楼下园子里戏台下。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远不近摆了五张桌子,中间一席已有两个翰林,方志学在首席之侧,那个带着“蒙恬虎符”的翰林,纪昀也想起来叫贾浩军,毕恭毕敬地站在方志学对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纪昀见菜肴上席摆得满桌都是,众人都眼巴巴看着自己,遂一把拉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钱度哈腰一让,笑着大声道:“今天来了各路诸侯,专为阿桂军门接风。我和钱度只沾光儿相陪。席面这么丰盛,大家难得一聚,都要尽兴。不过我们刚吃过,交情应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诸位!”马二侉子举杯笑道:“我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来和几位大人名位相差很远,巴结了方大人讨个面子,瞻仰这个这个阿桂军门的这个这个……嗯,尊范!想不到一下子见了三位朝廷……啊,石头柱子!乘着这个兴头,想着也是六生有幸,咱们吃酒乐一乐子,能唱曲儿的就唱,能念诗的就念,能行酒令或说笑话儿的也成。咱们都是闲人,不要勉强大人们用酒——我说到头里,这钱是我家干净钱,请客是我情愿,也没有求大佬官给我升官办事的心,只图个体面欢喜。谁要背地嚼舌头,我马二侉子——与汝偕亡!”说罢先饮一杯。

众人没听到他说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钱度陪饮着,笑得气喘手颤。纪昀却因方才一席话,觉得这位马二侉子皮里阳秋,是个世故极深的人,只微笑着干了,说道:“我只饮一杯,陪着乐子。”马二侉子嘻嘻笑着,双手一拍,戏台两边十二名女伶,六名执着笙笛萧琵琶等乐器,六名戏子水袖长摆长裙曳地,手挥目送,载舞载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岁又阑,萧萧白发老江干。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门墙再拜难。

庚信生涯最萧瑟,孟郊诗骨剧清寒。

自嫌七字香无力,封上梅花阁下看。

……

台上歌舞盈盈袅袅,台下却是觥筹交错笑语声欢。阿桂一杯不敢多饮,只陪着略呷一口酒,拣着清淡的菜夹一口。钱度因明日无事,却是举杯即干,几杯过后己是醺醺然。台上那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豆官、芳官、玉官、龄官、蕊官、药官、宝官、前官都可在十五六岁,只藕官、芳官、玉官三个是女孩子,秀发长曳,明眸皓齿,其余男伶也都粉妆玉琢面目姣好,一待乐止便下台来,引长袖舒纤手纷纷给客人斟酒。

钱度见吴清臣醺醺的,手里扯着个娈童过来敬酒,素知他是个有断袖痹的,只是一笑。吴清臣手搭着那小厮俏肩,嗲声嗲气说道:“来,豆官,给几位大人敬酒!”说着便凑到豆官腮边要做嘴儿。那豆官佯羞诈臊一指头顶开了他,笑道:“爷还是一边凉快凉快去,您嘴里的气息儿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着酒送到钱度口边,娇声道:“钱爷钱爷……纪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个儿可得放开量,代两位老爷多饮几杯……”钱度见他体态窈窕,风情万种,真比女人还女人,阵阵幽香扑来,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荡,就着连饮三杯,说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着满庭粉白黛绿罗襦绣裙,煌煌烛下尽是“男女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阵恶心,见纪昀视若不见啜茶浅饮,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这里看景致!”“你说的是。”纪昀微笑道:“我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儿园,就看兔子好了!”

钱度笑道:“既然说兔子,我说个案例。河南内黄县令高少甫接了个案子,是个秀才住店,被同屋里福建商客鸡奸,半夜里闹起来揪到县衙里。原被告比长画短说个不休,无奈高少甫不懂‘鸡奸’是什么意思。秀才说‘断袖’,又说‘分桃’,高少甫越听越糊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秀才啜嚅半日,又说‘他将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响木‘啪’地一拍,大喝一声‘江南下雨与我河南什么相干?都给我滚!’”一席话说完,顿时满座哗然而笑。满园子翎顶辉煌簪缨官员,笑语喧天,有划拳拇战的,有调笑戏子的,有提耳罚酒的,有一等穷官儿一声不言语饕餐大吃大嚼的,红男绿女穿梭其间,媚笑奉迎撒娇劝酒,活似开了妓院道场,一众作风流法事。

纪昀见这群人如此龌龊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来御史弹劾,见阿桂也是笑中带着愠怒,小声道:“沉住气。这里头也有开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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