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6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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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阿幸依然写下既不算信,也称不上日记的文字。
想一想,说大久保长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艺人。她要从长安身边逃去,并非不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无法从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温驯地等待日益逼近的灭亡……也许,她乃是为了发泄对和长安肌肤相亲的愤懑,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悦,聊以自慰。
阿幸现在有很多可写。大久保忠邻和本多父子之争所为何故?九州某地烧了一条葡国船只——光悦只要听说这么一点,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询问茶屋。另,大久保长安私藏了无数黄金……权先记这些吧。
记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想起长安说要举办祭山之仪云云,说不定乃是欲趁众人喜乐时猛施毒手,阿幸脑中突然闪过这可怕的预感。
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担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总介夫妇微服来八王子探望长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团。
长子藤十郎前来通知阿幸:“迎接时,请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这是大人的命令吗?”
阿幸若无其事地一问,藤十郎似乎有些着慌,“上总介大人自然不会说乃是来探望大人病情,也许会说只是狩猎归来,顺便来访。请夫人留心。”藤十郎以“大人”称呼父亲,他似也知些黄金的事。
阿幸恭谨地应承下来,藤十郎方才离去。
藤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刚刚写完的日记收入匣中,唤来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长安去迎接突然到来的忠辉时,可能现出的狼狈相,她心中鼓荡着奇妙的兴奋:真是讽刺!长安虔诚地供奉于心中的忠辉,却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出现,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长安究竟在不在这宅子里?他若去了黑川谷,又当如何迎接忠辉?忠辉还年轻,性情急躁,设若藤十郎以长安病重为由拒绝探视,他能信吗?倘若他坚持要见长安,又当如何是好?
忠辉此次特意以狩猎为名来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长。他若真认为长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赖,主从之谊必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辉对长安敬而远之,所谓探望病人,无非只是做给众人看,游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么,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无论如何,忠辉的突然到访,都将给长安所行诸事带来巨大阻碍。但无忠辉,长安恐不会行如此冒险之事。这样一想,阿幸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她刚匆匆忙忙妆饰好,长安次子外记便走了进来,脸上不着任何表情,仅道:“上总介大人很快就到厅里。请夫人出迎。”
言罢,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唤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总介大人吗?”这么一问,就能知长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记硬邦邦答道,“父亲病情严重。”
“但上总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难道便带他去?”
“是,上总介大人来探望病人,岂能不容一见?那时,就请夫人带他们去吧。”说罢,外记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纳闷起来。难道外记还不知父亲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礼。她忙带着两个侍女朝厅上赶去。
大厅房门已全部打开,上座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厅里并无他人。藤十郎和外记恐是与下人们同去玄关前或大门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长安正室池田夫人,亦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来,亦可以理解。但藤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记之妻却应出来相迎。
难道大人担心其他人走漏风声?长安真正信赖之人,难道只有……这么一想,阿幸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让一个侍女去厨下看看,酒食应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万一。
此时,走廊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阿幸忙催促侍女来到廊下,平伏于地,试图挡住客人。
“病重至此,为何不早些禀报我?”忠辉生机勃勃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不想让大人担心。家父吩咐,医士诊断清楚之前,不可让大人知。”
“哦?他还能言语?”
“是……不,用笔写。”
“右半身还能活动?”
“用左手。”藤十郎和外记合力应对。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们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从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揽责任吗?阿幸有些着慌:我究竟怎的了?本来那般恨他,现在……正想到此,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给你们添乱了。不过,长安突然发病,想必你们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说话,阿幸更加狼狈。
“大人与夫人特意来此,感激涕零。”说毕,阿幸抬头一看,夫人那华美的礼服尚有一半拖在厅外。夫人也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身猎装坐于虎皮上的忠辉。
“歇一歇,就去房里探望吧!他既能笔谈,应知我说些什么。你们带路。”忠辉的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外记立刻抢在藤十郎前回道:“是。请大人先在此处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骇,紧盯藤十郎,恐只有他知长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藤十郎一言不发,他默默看着外记走出大厅,接过侍童奉上的茶,颤巍巍捧给忠辉。
“没想到大人会来……寒舍凌乱不堪。”
“不必费心。我甚是震惊,你们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讲了长安许多功绩呢。他有什么万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气了。”
“对了,我刚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长之女?”
“是。”
“外记夫人为池田辉政之女?”
“正是。”
“有缘啊。我们来时路上也聊起过这些,内子倒比我还要清楚得多。她建议我也信洋教,让我去洗礼。”
“哦?”
“无他。尊夫人与令弟媳及内子一样,都乃洋教的虔诚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弥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们夫妻过的清静日子,倒真令人向往。”
阿幸紧张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藤十郎。藤十郎脸色平静,五郎八姬则是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丰满娇嫩的双颊上浮现出小小的酒涡,头微微侧倾,娇媚无比。
此时,外记进来,仍是用那干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让在下把这个交与大人。”
他拿出来的是一张扇面,上面乱七八糟写了些东西。
忠辉接过,一边看一边点头,“室内脏乱,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发狼狈。
“长安说,有事想和我说,让你带路,藤十郎他们就不必去了。前面带路吧。”忠辉简短地说罢,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来。
阿幸几乎无暇考虑。她试图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忠辉斩钉截铁的动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请吧。”
“大人请。”
“听说你乃与本愿寺颇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吗?”
忠辉把阿幸认作长安的正室,尤为亲切,这让阿幸心里更加忐忑,“这……不,妾身是侧……侧室。”
“哦。看来是你在服侍长安。怎样,他还能恢复过来,像先前那般为我效力吗?”
“这……”
“郎中怎样说?这附近若无名医,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浅草施药院的布鲁基利昂亦能看病。长安喜欢洋玩意儿,说不定还希望他来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长廊,到了长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着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写下那张扇面,长安应该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会怎样装病。他既令我带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开门后,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风后一瞅,不由发呆,那里并无长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乱堆在当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来了,竟起床了?”忠辉也有些纳闷。他看到地上铺着一张比刚才那张虎皮更为华丽的豹皮,也摆好了扶几,便径自走上前去,面冲着那堆无人的被褥坐下。
这时,突然从屏风后传来一句:“大人,多谢您来看长安。”声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为之。随后,长安出现了,身着彩染和服,威严端庄。
“啊?”阿幸吃了一惊,慌忙退后,四下张望了一番。
忠辉也似吓了一跳。“这……你怎的就起来了?不用特意换衣服……”说罢,他才突然意识到,“长安,你根本就没病?”
“大人明鉴。”长安平静地整了整衣服下摆,施礼坐下。
“唔……”
事情实在出人意料。忠辉发起呆来,他的眼神似在质问:究竟有什么埋由,非得装病不可?然而长安坐下之后,立刻严肃地正视忠辉,沉默着。两人互相瞪了许久,年轻的忠辉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见守,你给我说说!”
“是。”
“你装病是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让家臣为了我装病。太过分了!”
“请容在下解释。”
“讲!”
“为了大人,长安甚至愿意装死,遑论装病!”
阿幸静静退后望风。
“唔。”忠辉仍然用刚才那种可怕的眼神瞪视长安。长安沉默着。看来忠辉心里已有数,只等长安解释。
“长安,到底发生何事?”
“无甚事发生,等到发生,恐就晚了。”
“那将会发生什么?这总能说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为了大人做过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别?大御所大人也称扬过交易生财。九州一带,不论是岛津、加藤、黑田、有马,还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会引起纠葛。”
“哦?你在买卖什么?”
“我们卖黄金和刀剑,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结果,在下委托一个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盗劫了。”
“被海盗抢了?”
“是。被抢去的黄金与武器,都是那帮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这种事,在下只得四处安抚;但与此事有关的大名甚是生气,说待到葡国船进入长崎时,他们必要报复。”
“和此事有关的大名是何人?”
“为大人计,现在不提也罢。”
“那我便不问。那些海盗是葡国人?”
“正是。”长安简单地解释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装病。为了防止把我们做黄金生意的事泄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黄金从家里搬出去。请大人明察。”
忠辉再次沉默。他还不具备评断大久保长安或论其功过的能力,贸然开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寻思,正因如此,父亲才把长安派给我做家老,因为乃是父亲托付的老臣,必当足够尊重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其十分信任。
“要烧了葡国船的,是我不认识的大名?”
“是。大人若认识,自会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烦。”
和葡国船起纠葛的大名乃是有马晴信,但长安就是不肯说出他来。他怕年轻的忠辉卷进来,对自己不利。
“罢了,我也不问了,我会替你遮掩,如何?”
“请大人回去后说,因为亲来探病,在下感恩不尽,激动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里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担心。”
“我不会说谎。”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说过,长安为了大人,甚至能装死。”
“所以,你让我也与你一样?”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让您凌驾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储备些钱财。”
“我明白。”
“然而,储备得太多了,若数目被世人知晓,定会有人出于嫉妒而中伤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装作生病卧床,只是为了把黄金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吗?”
“不只如此。否则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无关的谣言,就不会出现了。大人您的一干重臣皆能应对,然而还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万一,长安已打定主意,不仅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还愿陪上一家老小,斯时自将罪名全都承担。这样,大人仍然不愿为在下说个谎话?”
忠辉严厉地盯着长安,“我当怎的说?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长安哀怨地凝视了忠辉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是啊,在下确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长安口拙,行事更是糊涂,大人早就这么认为。”
“是。”阿幸不便说话,依言站起身,除去长安的肩衣。
“失礼了。”长安就在忠辉面前胡乱除下外衣,扔到一边径自躺倒。
“砚台、纸……”扔给阿幸这句话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亦紧紧闭上嘴巴。这绝非平时那个能言善辩、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长安,他表情阴沉,给人威压之感。忠辉额上青筋暴跳,但长安一动也不动。忠辉只要叫他,便是主动示弱。
“长安!”良久,忠辉终于唤道。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