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4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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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四五个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华,开始远离尘世的清冷独居,这可非寻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当然。夫人府邸周围一定有不少壮丁严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过清静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许。”
说话间,船已离伏见很近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卫门忽然吃了一惊。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见已用不着再问了。高台院才是比内府更为可怕的大敌!对于三成的决心,他已心中有数。“与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这种决心不动摇,三成就刻不容缓,竭力促进开战。稍有迟疑,家康会一步步蚕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与日俱增。尽管作左卫门明白这些,可他从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着一个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
正因如此,当船只抵达伏见,作左卫门扶着庆顺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时,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断: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敌对的火焰不知不觉间便燃烧起来,真令人不可思议。安宅作左卫门与高台院没有丝毫恩怨,骨子里也没有甘愿为石田三成献出性命的义理。他只是作为三成的一个家臣活着,作为一个不背叛主子的男儿被驱使。只因为这些,他坚定了杀意。他估计,岛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这种推测有误,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高台院若让前田和毛利都背离了三成,他作左卫门一生还有何意义?
庆顺尼下船后,作左卫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船如离弦的箭顺流而下。船夫们拼命摇桨,他们必是想将去伏见浪费掉的时间给抢回来。虽然是夜间,但是下行的船只仍有很多,为了赶过前面的船只,好几次差点与人相撞。
本来淀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总是早早把刚出产的新茶送到高台院处,堺港的生鱼、越前的干鱼等,还没到季节,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离开大坂城时,他就时常受其宴请,也一直以此为豪。正因如此,说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估计不难。当然,杀人的事不可告诉常安,只须让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联络高台院,就足够了。
船只抵达与淀屋的中之岛遥遥相对的码头时,天已大亮,繁华的大坂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浓浓的炊烟。
此时,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巾转来转去,一边检查仓廒,一边散步。
下船走上石阶,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铺。此外,还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后院的小门。作左卫门与正在小门前打水的佣人招呼:“掌柜醒了吗?”
“作左,我在这儿,在这儿。”作左卫门回头一看,常安正笑眯眯登上石阶朝自己走来。每次船来,常安都要认真地到河岸去看看,这已成为他的习惯。
“啊,掌柜早。”为避免佣人怀疑,作左卫门以一个下人的口吻道。两鬓银发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觉得你也该回来了。定有许多事要跟我说。快往里边请。”
粗壮的脖子、沧桑的黄皮肤,这便是常安,一看就让人觉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驰骋疆场的武士气度,粗壮的手脚上也生满粗毛。当年,年轻的常安勤勤恳恳致力于开垦中之岛时,人们曾一度怀疑他经商的能力。不为别的,只因他想独自一人在这片大淀川冲积成的沃土上播种、收获。可是,他以垦荒的名义打理这座岛屿后,就立刻扎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这与已故太阁当年在信长公的暗示下,把大坂变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想把此城变成近畿地区的心脏。开垦时,诸大名就陆续提出要在此处买地建造府邸。他当然惟命是从,并与那些大名达成协议:他们领地上所收获的谷物全由他来收购。
“这都是托太阁千秋伟业的福。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刚好便赢了。”淀屋常安曾对作左卫门这样说,还透露给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夺了太阁天下,大坂城也会平安保留下来。作为大坂城的丹田和枢纽,中之岛永远不会败落。这是武人的算盘与我的差别。”
作左卫门认为他的话丝毫没错。现今,没有向他借过钱的天下大名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说,天下大名都在为淀屋增加财富。作左卫门深信,淀屋对三成一定抱有极深的感情。因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让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伙计装束的安宅作左卫门请进书房里。这间书房面对着一汪泉水,其水来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条大鲤鱼。”一进屋,淀屋便开口道,“我说的是前田……一旦让这条鲤鱼跑掉,日后它就愈长愈大了。”
作左卫门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听说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前天来城,见了内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对安宅点点头,继续道,“这也难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这个世上,女人主导七分,男人却只有三分啊。”作左卫门十分不解地眨着眼睛,这话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顾说下去:“女人有三种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虏男人;第二,主导内庭;第三,稳坐母亲的位置。聪明的女人会把这三种力量合而为一,把男人从头到脚束缚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左卫门忙摆了摆手:“您……您说的,是不是芳春院说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浅野夫人也起了作用。这三个女人自幼亲密无间,一旦下定决心与治部大人作对,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频频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执。”淀屋颔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力量。
武士们爱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实完全相反。无论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为了女人,他们才不断讲说悲喜故事。
“纵然是太阁大人,不也照样受制于女人吗?治部大人过于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卫门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议,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虽然似乎有些迟了,但我家大人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作左卫门忙把阿袖一事告诉了淀屋。当然,尽管有让阿袖刺杀高台院的想法,却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觉,恐怕淀屋难逃干系。说毕,作左卫门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淀屋看似迟钝,实则很是敏锐。可他今日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阿袖还为此求过我呢。”
“阿袖求过掌柜?”作左卫门吃了一惊,忙道,“此事当真?”
“常安何必骗你?阿袖甚是担心,说治部大人有疏忽之处。”
“这也难怪。”
“她说,尽管治部大人遇事异常敏锐,却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羁绊,从来不考虑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评说大人?”
淀屋笑着点点头,“愚蠢的女人且不论,哪怕是寻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聪明女人眼里,男子就完全如懵懂无知的婴儿。”
“阿袖这般说?”
“哈哈……这并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总之,阿袖认为,治部大人完全忽视了高台院,她很是着急,又担心当面提醒,大人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去。”
“真不敢相信。
“当时我也大吃一惊。看来,在治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产生了母亲般的关爱之心。”
“哦?”
“开始时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个孩子,后来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实,女人对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亲般的关爱。愈发现男人的不足,爱得愈深,这便是女人。”淀屋犹如一个喜欢说教的老者,对自己的话感到陶醉,“于是,我便把此事告诉了岛左近胜猛。石田大人若无异议,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卫门简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那么,我把这封书函交给阿袖后,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准备。”
“好。那就先让我见一见阿袖。”作左卫门高兴地对淀屋道,“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里?”
“就在舍下。我带你去。尽管家人都劝我把她关到私牢,可我认为毫无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吗?”淀屋指着对面的一问小茶庵道。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左卫门恍如梦中。三成把写给阿袖的书函交给他,他忘了问口信;庆顺尼主动与他同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尼姑口中套出种种秘密,猛然发现高台院乃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这一切让人觉得是那般真切,但这不正说明高台院气数已尽吗?她没能生下丰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赖,她最终搬出大坂城,都是由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照庆顺尼的说法,高台院身边只有四五个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时,阿袖又愿意主动到她身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卫门趿着木屐跟在淀屋身后,踏在铺满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径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处设有一道小小的木栅栏,大概是不许人随意进出。淀屋把栅栏移开,朝里边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给你带来石田大人的书函。”
只听里边应了一声,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开,阿袖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客人远道而来,快请进。”
“你既没让我进去,我就不便进去了。你们二位慢谈。”
“呵呵,掌柜还这么小心眼。好,恭敬不如从命。”
安宅作左卫门目送着淀屋离去,方才走进甬道。阿袖打开简朴的茶室门,道:“请往这边来。”
进到门内,作左卫门方清楚阿袖当前的生活,不禁一阵心疼。四叠半大的茶室中央放着茶釜。旁边乃一个八叠大的房间,想是待客用。与壁龛相连的睡榻边放一张涂漆案几,阿袖就在这张案上抄写经书。
深得三成宠爱的女人出身于烟花巷,后来又被寄放在淀屋家,这一切,作左卫门颇为清楚。杀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为她心中定充满怨恨,实则不然,她非但没怨恨三成,反而一边悄悄抄写经书,一边为他谋划……
作左卫门坐下,恭恭敬敬把书函递到阿袖面前:“这是大人亲笔所书,请过目。”然后,他开始猜测阿袖读完书函后会提出什么问题。她虽曾主动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但还不至于产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开口,就变得很是重要。假如一开始便被拒绝,之后再想说服她,就困难了。
阿袖打开书信,读了一遍,方道:“信上说,详细情况由您转达。”
她不过一个妓女!安宅作左卫门心中这么想,阿袖的郑重其事却让他的舌头变得僵硬:“关于此事,我还想先听听夫人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我从淀屋掌柜口中听到您的想法。听说到高台院身边,也是您的心愿。”
“不错,我是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该有他的考虑。所以,我想先听听。”阿袖柔声细语,作左卫门着急起来。对方通情达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觉得她是大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作左卫门忙岔开话题。
可这却引起阿袖的怀疑:此人为何不转达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问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睁大眼睛,道:“迄今为止,我还不认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敌人?”
“不,”阿袖轻轻摇摇头,微笑了笑,似在试探作左卫门,“我认为,人开始时并无敌我之分。”
“夫人高见。”
“是敌是友,完全取决于自己如何应对。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敌人,对吗?”
作左卫门一惊:“夫人,在转达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说说拙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请讲。”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变成大人的敌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前田兄弟与大人结盟,甚至因此去游说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并不反驳,单是静静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作左卫门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为说出高台院是敌人,阿袖会接过话茬,可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下文,不由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夫人……认为……那……那高台院不是敌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顾虑啊。”
“这……”
“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却说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虑,您怎么想便怎么说。这样,我也觉轻松。”
看来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卫门端正坐好,道:“夫人多虑了,我不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