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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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即将进入大厅时,并排而立的织田重臣们不约而同向主臣二人转过头来。“按照清洲的规矩,不能带刀到主公面前。去刀,退下!”
“不!”新六郎突然厉声回敬道,“松平氏大名鼎鼎的植村新六郎氏义,握主君之刀跟随主君,有何不妥?”
“住口!”坐在上首的织田造酒丞吼道,“这里不是冈崎,是清洲城!”
“无论在谁城中,即使战场上也不例外。松平元康所到之处,必须有带刀侍卫跟从。你们为何那么怕带刀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离开主公半步。”
元康默默地站着,造酒丞正要起身,坐在正面的信长伸手制止住了。
“是三河的老将植村吗?”
“是。”元康回答。
“植村之勇,世人皆知。松平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无妨,让他一起进来。”信长道。
植村一时有些茫然,但立刻紧闭双唇,随元康进到大厅。他还无法信任信长,如其对元康下手,他立刻将武刀递给元康,自己则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当年当场诛杀岩松八弥的,就是植村新六郎。”元康道。信长听此一说,看了看他,爽朗地笑着,指了指给他预备好的席位。
“一别十三年,真让人想念啊!”元康坐下,恭敬地低头致意。他没有感觉屈辱,是真心地向信长表达想念之情。想当初,信长多有照拂,还将心爱的战马让给他,皆如在眼前。
从未向别人低过头的信长也低头示意:“儿时的事情,真让人怀念,真想见到你呀!”
岳父斋藤道三去世时自不消说,就是在父亲的牌位前,信长也没有低过头,而是将手中的香烛扔了出去。今天,在这里,他居然向元康低首致意。
尾张众将不禁面面相觑:我们主公居然低头了,他究竟要如何待三河人?
“想到你在骏府漫长的人质生涯,我也时觉痛苦。”
“元康经常梦到您。”
“如今我们都到自己做主之时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是我们幼年的约定。”
“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元康……”
信长摆了摆手,“你大概想说,骏府里还有你牵挂的人吧。我知道,不要说了。”
元康放下心来,重新打量着信长。那个乖僻的少年吉法师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信长令元康体会到一种亲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长则具有一种冷酷沉静之气,像冰冷的刀身,风骨凛然。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将了。他冷彻的眼神也让人过目不忘。世上还有比信长变化更大之人吗?他无疑是上天派来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着、勇猛和智慧于一身。
而信长的感触则完全相反。元康看去并没有信长想象中那样英武,那样凛然。他脸颊圆润丰满,线条质朴,但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坚定的自信。就在这个年纪,他竟能漂亮地赢得战争!还不仅仅如此,自从回到冈崎城,元康的居中调度与八方逢源都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信长让贴身侍卫捧上礼物。他赠给元康一把长剑长光和一把短剑吉光,赠给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宝也是我信长之宝,植村,这把行光送给你。”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望着元康。他一直深信,信长是冈崎人的敌人,这个循规蹈矩的老臣显然没想到信长会称他为三河宝,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对你忠诚的奖赏,赶紧致谢吧。”元康道。
新六郎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酒菜端上来了,衣着华丽的下人们不时殷勤地给信长和元康斟酒。
和冈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长待元康温和有加,丝毫不带战胜者的倨傲之态。元康不禁感到恐惧。既然对方这样对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元康从无向信长称臣的打算,信长恐也不会让他行君臣之礼。但元康仍然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双方看似平等,元康却感觉自己被对方激烈的性情压抑。但除了信长,又有几个人值得依赖呢?
今川氏真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条则如同两只猛虎,从不停止觊觎今川氏的领地,除此以外的近邻,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竹千代,我给你舞一曲,你且放开喝酒。”醉意袭来,信长直呼元康的乳名。他站起来,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信长的舞姿和歌曲很不相符,他显然不是在慨叹人生的无常,而是在为众人助兴。未几,元康也站了起来,随之起舞。
缥缥乐土,缈缈旅途,唯愿此生,寄于佛祖……
元康的声音和姿势,与信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信长的歌舞纵横开阖,令人振奋,元康的歌舞则幽远沉静,让人心如止水。
“好,好!”
信长高兴地大口喝着酒。他有醉后强行劝酒的癖好。此时,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劝元康道:“竹千代,这可是坚定你我情谊之酒啊!”众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元康。他们知道,若拒绝,性情暴躁的信长定当场发作。
元康微笑着接过了酒杯。“我很高兴……”他神情自然,咕嘟嘟一饮而尽。
信长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很高兴,自己身上欠缺的,正是元康身上拥有的。“竹千代,明天我们还像幼时那样去玩耍。我们一起骑马去热田。你那时候住的驿馆,还保留着。”人们终于放下心来。他们从没见过信长如此豪爽,如此开怀畅饮。众人在惊奇之余,不禁对元康产生了好感。
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信长和元康不但性情相反,外表也截然不同。信长身材修长,而元康则身宽体胖。信长双眉紧凑,眉尾上挑,而元康双眉分开,眉尾低垂。信长鼻梁挺直,而元康的鼻梁则厚重多肉。但二人却如此亲近,远远超越了凡恪之人的程度。
当二人纵马驰出清洲城时,两家的贴身侍卫们已经不再互相猜忌了。
信长带领着岩室重休和长谷川桥介,元康身后跟着鸟居元忠和本多平八郎,兴冲冲向热田方向奔去。
“我是希望你我能够单独相处。”信长令随从放慢速度,甩开众人,笑了笑;元康也微笑着点头。
“关于三河和尾张的边界……”
“必须清楚地定下来。”
“我派泷川一益和林佐渡去。你呢?”
“石川数正和高力清长。”
“地点?”
“鸣海城可好?”
“好。”
片刻工夫,二人已将几十年的纷争战火轻轻止息。
那古野城的角楼在冬日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分外挺拔,天王寺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事?请不要客气。”
“你在田乐洼之役后,依何顺序奖赏家臣?”
“呵呵呵。”信长笑了,“你呀,想通过此事来打探我的老底。但我无须隐瞒。我首先奖赏的是梁田政纲。”
“为何?”
“如不是他及时把握时机,就不可能取胜。”
“其次呢?”
“是第一个刺向义元的服部小平太。”
“那么取了义元首级的毛利新助呢?”
“第三。”
“噢。”
对话到此为止。元康已经充分明白了信长的驭下之法。能否取得首级是运气,冲在最前面的勇士方才应该大加奖赏。
不大工夫,二人就到了热田。来到他们熟悉的神社大门前,元康远远望见白发苍苍的加藤图书助的身影时,眼角顿时湿润了。
有一个女人和图书助并肩而立。当元康看到她就是被信长以参拜热田神社之名,从阿古居城请来的亲生母亲於大时,他被信长深深地感动了。
元康稳稳地从马背上跳下,向母亲於大走去。
第二十九章 风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烦意乱地赏着庭院里的歌舞。这是从永禄三年七月左右开始从城下风靡至各个村庄的歌舞。人们都称其为“不可思议舞”或“风流舞”。据说最初是乡人聚集到八幡村跳舞。其后,在其他村子迅速风靡开来。人们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号手站在中央,舞者则围成一圈。开始时舞者以青年男女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间,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沉浸在疯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华美得炫目的绫罗绸缎。
看到百姓们忘我地彻夜狂欢,武士们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觉乐在其中了。后来,人们开始不分场合地随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淫乱。
有心人将这一切归因为民众看到义元战死后,氏真无能,从而绝望,对氏真的无礼和无能不禁忧心忡忡。甚至还有人暗地里说:“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肯定是织田信长的阴谋。”也有人说:“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贺的忍者前来捣乱。”一时间流言四起。
进入冬季,风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松了一口气,但春暖花开时,这种舞蹈又重新盛行起来,其场面更加不堪。
仅仅为了这一夜舞,众多百姓变卖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轻武士一去不返。
“战争真是无聊。一将功成万骨枯!莫如在活着酌时候尽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乐。”
人们士气低落,风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复仇、士道、战争、劳作,统统成了身外之物。他们宣称,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享乐。如此一来,就连热衷于享乐的氏真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让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谓的风流舞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由于舞场设在城内,而且又在白天,无论舞者还是观者都觉无趣。
“这种舞蹈有什么意思?不可理喻。”扶几的一边坐着濑名姬,一边坐着侍童三浦右卫门义镇。氏真一边抚弄着义镇那比女子还要白嫩的手,一边自言道。
“大人,这是因为在白天舞蹈的缘故。您夜里来看看,当人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时,想必大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义镇道。
“哦?”氏真紧紧地抓住义镇的双手,双眼发亮。濑名姬不时瞟一眼这荒唐举动,她觉得,氏真亲近男子是故意做给她看。
当氏真叫过濑名姬,让她从他时,濑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妇。”但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她的内心摇摆不定。
“哼!你还将松平元康当你的丈夫?元康已经和信长狼狈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误解。元康是为了避开信长的锋芒,不得已而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濑名姬的话。“难道你也想和元康携手反对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过三浦义镇。“只有你不会背叛我。过来!”
氏真将身材小巧的义镇抱在膝上,转过脸去对濑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后,每次濑名姬前来,氏真总会让义镇陪侍。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看到氏真搂着义镇,濑名姬竟会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将义镇作为男人去对待,氏真会作何感想呢?
“停!风流舞到夜里再举行。”氏真突然站了起来。濑名姬醒过神时,发现父亲表情异常地跪在面前。“亲永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到我卧房来。”
“是。”
濑名姬猛吃一惊,赶紧随着父亲站了起来。侍卫们到院中叫停了风流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来劝谏氏真停止风流舞还是偶然过来?眼前的父亲,绝不是平常那个平静沉稳之人,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亲永一边走一边叹气,“不要跟来,稍后告诉你。”
父亲究竟是让她回府邸等待,还是在城内等待,濑名姬没弄明白。父亲却匆匆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氏真。濑名姬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不禁又跟了上去。父亲的狼狈让她不由自主想探个究竟。
走廊右边樱花盛开,其中夹杂着非常鲜艳的朱红色。在濑名姬眼中,那种朱红十分不吉。
氏真在义镇的引领下走进卧房,亲永跟了进去。濑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门边坐下。一个侍女差点失声惊叫,濑名姬赶紧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声音从隔壁房中传了过来。
“请屏退众人。”亲永道。
“不必。我身边就义镇一人。”氏真十分固执。
亲永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犹豫,尔后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有战报传来,说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谁……谁……谁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么,藤太郎长照干什么去了?”
濑名姬昕到这里,不禁汗毛倒竖。不吉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西郡城是鹈殿藤太郎长照的居城,长照之母与濑名姬之母均是今川义元的妹妹。自从元康开始经营三河,其势力便逐渐扩张到了今川氏边境的西郡城。
听说同父异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将要进攻西郡,待在骏府的长照不久前刚返回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