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扳道工-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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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听见炮弹的撕裂吼声,在这一吼声到来之前,他整个背部都感觉到某种庞然大物的逼近,因而两手死死抱住后脑勺,一头扑进邻近的一个弹坑里。在等候炮弹爆炸的瞬间,他的双手双足以及整个身体,象螃蟹似地往坚硬的干沙里钻。随后他还是没有听见爆炸声,而只是感觉到,突然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把他往沙土里推去,这股力量如此猛烈,使他都透不过气来,在这种压迫下他蟋缩了起来,张着大口贪婪地吸着气。但在这突然出现的天昏地暗中他又吸不到空气。接着,有一种沉重的、但完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倾倒在背上,于是吞一口空气的希望破灭了,断断续续的知觉最终彻底失去了。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知觉,他完好无恙,渴望活着。他苏醒了过来,头疼得厉害,胸腔很闷,四周寂静无声。他以为炮火停息了,但是后来意识到,那只是由于他刚刚苏醒、神志恍愧、听不见了的缘故。这一点儿也没有使他害怕;他从压在身上的沙土底下爬了出来,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吐出令人生厌的血和弄得牙齿咯吱作响的沙土。
“爆炸,”他拼命回忆,苦思冥想地搜索着这个字眼,“准是哪个仓库坍塌了。可不要是弹药库或是粮食仓库……”
他费力地和漠然地回忆着,宛如回忆某种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事情,他力图搞清楚,他是要往哪儿跑和干什么去,但是头脑还不听使唤。他只是坐在弹坑底部,一个劲儿摇晃着脑袋,吐着嘴里血染的沙上,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由于什么和为什么坐在这里。
弹坑里散发着难闻的硝烟气味。乌兰诺拉索夫木然地想道,应当爬到上面去,在那里他会快一点缓过气来和使头脑清醒一些,但身子怎么也不想移动一下。他那压伤了的肺部呼呼直喘,他吞咽着这种令人作呕的臭气,每吸一口都感到它那讨厌的苦味。他又一次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有人滑到了坑底,出现在他的背后。他的脖子已动弹不得,所以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一个穿蓝背心、黑裤子和戴大檐帽的小伙子坐在斜坡上。他的脸腮上淌着血,他一直不停地用手掌擦,惊讶地看看手掌上的血,又擦起来。
第31章 要塞()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黑裤子和戴大檐帽的中年人坐在斜坡上。他的脸腮上淌着血,他一直不停地用手掌擦着。
乌兰诺拉索夫认出了他应该是一位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军官。
“很多德国人已经进到要塞里了。”他说。
乌兰诺拉索夫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半是根据他嘴唇的动弹,一半是听见了。
“很多德国人?”
“千真万确。”对方悻悻的说,他一直在着擦顺着脸腮徐徐流淌的血。“他们向我猛扫了一梭子。瞧这伤口,是机枪打的。”
“他们人有多少?”
“谁还去数过呢?他们开着坦克进来了,有一辆坦克朝我猛扫,所以我的脸颊破了。”
“是子弹打的吗?”
“不。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他们安然地交谈着,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仿佛说的是邻院那个男孩的弹弓打得很准。乌兰诺拉索夫试图恢复自己的意识,试图恢复对自己的手和脚的感觉,他口中在问但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他只是用心地去听对方的答话,因为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听见了还是只是猜到了这个摔破面颊的家伙说的话。
“鲁缅科夫被打死了。他从左面跑,一下子就倒下了。他抽搐了起来,两脚直蹬,象个癫痫病人。昨天白天值过班的那个吉尔吉斯人也被打死了。比鲁缅科夫还早。”
这个军官还讲了点什么,但是乌兰诺拉索夫停止了听他说什么。不,他现在几乎听见了一切——既有马厩附近受伤的马的嘶鸣,又有爆炸声,既有烈火的怒吼声,又有远处的射击声,——他什么都听见了,因而也就平静了下来,不再去听那军官说了。他回味了一下这个军官刚才告诉他的一切,领悟了至为重要的一点:德国人闯进了要塞,而这就意味着真正的战争。
“……他的肠子都流出来了。肠子好象还会呼吸。真的,肠子自己会呼吸!……”
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的声音一瞬间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可乌兰诺拉索夫——此时他已能够控制自己——立即把这种不正常的喃喃自语当作耳旁风了。他作了自我介绍,讲了自己要到哪个团里去,问了怎样走法。
“你会被打伤的,”那个军官说,“他们已经占据了各处要点,他们看见你的话,一定会用冲锋枪猛扫。他们肯定事先对这里做了周密的侦察,我们当中肯定有奸细,因为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您是往哪儿跑呢?”
“去打开弹药啊。上级派我和鲁缅科夫去弹药库,结果他被打死了。”
“谁派的?”
“上边的一个什么指挥员,内务人民委员会的,你知道弹药都是掌握在内务人民委员会的。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了,你都弄不清楚,哪个人是你的指挥员,哪个人是别的部门的。起初我们跑了好一阵子。”
“派你们到哪儿去分弹药?”
“弹药库啊?可德国人就在那里。他们守在俱乐部里,”那个军官怡然自得地、津津乐道的讲着,简直象是在给孩子讲故事。“不论往哪儿派,也甭想过得去。他们的坦克猛扫得多厉害啊!……”
他喜欢用“猛扫”这个词儿,而且说得尤其绘声绘色,仿佛从这词儿里听得见子弹的嗖嗖声。但乌兰诺拉索夫此刻最关心的是弹药库,他期望在那里弄到冲锋枪,或者自动步枪,最次也得弄到一支普通的三线步枪和足够的子弹。武器不仅可以使他投入战斗,使他向盘踞在要塞中心的敌人射击;而且也可以保证他个人的自由,因此他想尽可能快点把武器弄到手。
“弹药库在哪里?”
“鲁缅科夫知道。”军官不大乐意的说。
他的面颊上,血已经不流了——显然,伤口瘀结了,但他依然不停地用手指小心地去摸那深深的伤口。
“见鬼!”乌兰诺拉索夫实在忍不住发火了,“呶,这个弹药库能在哪儿呢?是在我们左面还是右面?在哪儿?要知道,如果德国人深入到要塞里来,他们也就有可能撞上我们,这您想过没有?用手枪是无法打退他们的!”
最后一个理由显然使对方感到窘迫,他惊惧不安地和有所领悟地瞧着见习中尉,不再摸面颊上的血痴了。
“好象是在左面。我们跑的时候,他是在右面来着。要不——不对,鲁缅科夫嘛是在左面跑。等一等,让我瞧瞧他躺在哪儿。”
他翻过身趴在地上,敏捷地往上爬去。爬到坑沿上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下,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摘下了大檐帽,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推去了不久的脑袋探到坑外。
“瞧,鲁缅科夫,”他压低了声音说,没有回过头来。“一点儿也不动了,完了。我们差一点就跑到了弹药库:我看得见它。似乎没有被炸毁。”
乌兰诺拉索夫猫着腰走上斜坡,伏在军官的身旁,向外眺望。不远的地方的确躺着一个穿军服和马裤、但没有皮靴和大檐帽的死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他那黑乎乎的脑袋显得特别突出。这是乌兰诺拉索夫看到的第一个死人,一种恐怖而又好奇的感觉不由得袭上他的心头。为此他沉默了许久。
“瞧,那就是鲁缅科夫,”战士叹了口气,“喜欢吃糖,大块儿的奶糖。可他吝啬得很,连一小块面包你也要不出来。”
“好啦。弹药库在哪儿?”乌兰诺拉索夫问道,竭力把视线从曾经非常爱吃奶糖而又吝啬的那个死者鲁缅科夫身上移开。
“瞧,那边有个土丘似的地方。您看见了吗?只是它的入口在什么地方,这我可说不上来。”
离弹药库不远、被炮弹炸得枝杈脱落的大树后面,望得见一座庞大的建筑物,乌兰诺拉索夫明白了,这就是俱乐部,按照这位战士的说法,那里已被德国人占领。乌兰诺拉索夫听到从那里射出了短促的几排机枪子弹,但他弄不清楚,那是朝什么方向打的。
第32章 助攻()
“是朝教堂打的,”军官说,“您再往左看,那是工程部大楼。”
乌兰诺拉索夫往那边一瞧:在一座被大炮瞄准射击过的建筑物那低矮的围墙里面,趴着一些人。他清晰地看到他们密集的、不规律的射击的火光。
“按我的口令,我们跑到……”他顿了顿接着说,“……跑到鲁缅科夫那里。即使德国人没有开火,也要在那里卧倒。明白了吗?注意。准备。前进!”
他直着身子往前跑去,没有弯腰,不只是由于他的头还有点晕,而且为了不在这个惊慌失措的黑背心家伙眼里显得自己胆小。他一口气跑到死者那里,但是没有按照他自己所下达的命令在那里卧倒,而是继续往前跑,朝弹药库跑去。刚一跑到那里,他突然害怕了,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打死似的。不一会儿,军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他们围着土丘转了三次,但哪儿也找不到类似入口的地方。周围一切都被炸得底朝天,不知是入口被炮轰炸掉的瓦砾堵塞了呢,还是前来的这位军官记错了地方,抑或鲁缅科夫当时根本不是往这个方向跑的,乌兰诺拉索夫此时只明白了一点:自已是从远处那个安全的弹坑换到了这个靠近教堂的、几乎是完全暴露的地方,身边却只有一支手枪。他忧心仲仲地看了看低矮的围墙,看了看不规律的射击的火光:那里是自己人,乌兰诺拉索夫迫不及待地要到他们那里去。
他们又开始跑了,跨过弹坑和尸体,既不卧倒也不弯腰。他们不停的跑,乌兰诺拉索夫不停地喊“是自己人!”,但是对面依然朝他们射击再射击,好几次他都清晰地听见子弹就在身边噗噗地响。这一次他们又十分幸运:他们跑近围墙,一越而过,气吁吁地伏在地上,终于来到了安全地带和自己人中间。然而,衣纽整齐但军服肮脏不堪的那个凶狠的上尉却气冲冲地嚷道:“应当采取跃进的方式,懂吗?跃进的方式!……”
喘过气来以后,乌兰诺拉索夫本想汇报一下情况,但是上尉没有听他的汇报,而是派他到防线薄弱的左翼去执行任务:对一座大门作专门的观察。他深信,德国人是从那里冲进来的。于是十分简短地向乌兰诺拉索夫介绍了一下情况以后,上尉对他所提出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回答,就皱着眉头补充道:“在中士那里领一支步枪。仔细盯着大门,明白了吗?我们只要能坚守到自己人来就行。”
上尉指望坚守到哪些“自己人”来以及他们将会从哪里出现,乌兰诺拉索夫没有进一步询问。他自己就相信,自己人眼看就会到来,一切也都会井然有序。现在只需要坚持。不过是向敌人射击,如此而已。
来到左翼以后,乌兰诺拉索夫什么中士也没找到:楼房的一角在徐徐燃烧,懒洋洋地从浓烟里吐着火舌,而在围墙跟前趴着几个暴露身体的战士和两个带“捷格加廖夫”式轻机枪的边防战士。
“为什么不救火?”乌兰诺拉索夫怒冲冲地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他。他们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带一个高大水塔的大门。乌兰诺拉索夫明白了自己的命令不合时宜,便向机枪手打听中士在什么地方。年岁大的那个把头一甩:“在那儿。”
一个身材不高的人俯伏在地上,穿一双破靴子的两脚撇得很开。他那黑乎乎的脑袋,其前额紧靠在步枪的瞄准尺上。当乌兰诺拉索夫摇了摇他的肩膀时,他的头沉重地晃了一下。
“中士同志……”
“他已经死了。”一个边防战士说。
乌兰诺拉索夫立即缩回了手,惶惑地环顾了一下,但此刻谁也没有去注意他。他想要死者手里的那支步枪,可他不愿再去触及死者,于是就抓住枪柄往外拉,但是死者依然紧紧握住了它,乌兰诺拉索夫不停地拉着,而死者那黑乎乎的圆脑袋木然地抖动着,额头直碰瞄准尺。
“他们又在跑,”有人说了一句,“这是五十三团的小伙子们。”
“是乐队的,”第二个人说,“他们的兵营在那里,在大门顶上……”
俱乐部方向响起了几排短促的干巴巴的射击声。乌兰诺拉索夫弄不清这是往哪儿打的枪,但他立即卧倒在死者中士身旁,继续从他僵硬的手中使劲拉那支三线步枪。死者一度紧抓不放,但是后来他那僵硬的手指突然松开了,乌兰诺拉索夫把枪抓到手以后,头也不回地向围墙稍远处的一角爬去。
大门附近,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