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天下-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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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望之虽然不善表达情感,但五年下来,谢安看得出,这位老师很欣赏自己。
空寂的庭院里,绿荫与蝉鸣相对无言,卞望之在廊下负手而立,打量着他,却不像旁人那样说他晒黑了,反倒有些高兴,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子,又拍拍他的背脊,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安儿变得结实了,甚好。”
谢安向他回礼,无比遗憾道:“以后不能聆听老师教诲,甚为遗憾。”
卞望之叹息微不可闻,“是老师之憾,只是老师再三进言,太后与庾大人却道谢家只能有一人入宫侍读,毕竟是惯例。”
谢安微微一笑:“都怪学生回得太晚,让老师为难,不过我家四弟天资聪颖,为人又尊师重道,幼学玄儒,比我这个杂学贪玩的人更专于学业。”
卞望之想起这几年间谢安与司马衍的贪玩逃课之事,禁不住又笑了。
两人叙了会旧,终于等到庾太后来宣他进殿的内监,卞望之自然听过刺客与谢尚的流言,于是安慰了他一句,“主公为你求了许久的情,如今还被太后束着不能与你见面,但他心系于你,你见到太后之后,不用害怕。”
“老师,请帮我转达,阿狸也很想阿衍,愿主公身体康健,”
阿衍与主公都是分开说的,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庾太后华服宽摆独坐,安然纤手执书,薄鬓如蝉翼,露出修长的颈脖,额黄衬得肌肤胜雪,虽育两子一女,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端秀华贵,是世家女郎的典范。
谢安前几年见太后的次数不少,但司马衍不喜欢谈论自己的母亲,大约是觉得她太过无趣,对子女用心交流过少,所以司马衍才会对行事做派都出人意表、任性而为的宋衣有了兴趣。
礼节做足,两人见面先说了一通场面话,最后庾太后才从书里抬眼看他,淡淡问了一句,“回来三日,身体可休息好了?”
谢安蓦然想到王熙之,他可不愿她长大后变成这种连喜怒哀乐都要端着的女郎。
庾太后显然对他流落民间的事并不感兴趣,她自幼荣华富贵加身,自然也无法想象贫贱之民真正的生活,但见谢安一回来就从白雕玉琢的小郎君变成小黑炭,倒是让她原本一肚子的怒意都压了回去。
怪可怜的。庾太后终究是女人,看到与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居然还能活着完好无损地回来,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眼里既没有阴郁也没有怨恨,似乎比半年前更要明亮与开朗。
幸好这个宫殿不大,虽然只有他和庾太后两人,也不觉得像是被在审犯人。
谢安交待了当日被掳的事,只说自己要去采花,无意中碰见,只看到了杀人,并没有看到其他,当时被吓到不敢动弹,又说那宋衣跟司马衍并无私情,司马衍只是为人仁慈,被这妖女编造的凄惨身世所骗,对她有所怜悯。
庾太后听完他的话,沉默半晌,“你回来那日,主公就想离宫来见你,被本宫给拦住了,后来他又想你入宫见他,可本宫还是拦住了,就想听听看你们两人的话是否一致。”
原来是为了防止两人窜供。
“谢安所言句句属实。”
“那宋袆也就是宋衣,为何没有杀你?莫非是因为谢尚而手下留情?”庾太后终是按耐不住,问道,“以她的狠心,怎么可能放过你这小孩?”
谢安收敛微笑,神情严肃,“太后可有证据,若没有证据,请不要人云亦云,让无辜之人染上污名!”
庾太后和善的眉目里透着一股冷漠与嘲笑,“你没死,就是证据,谢尚宋衣失踪就是证据。”
“我被妖女劫持受伤,一直处于昏迷,幸得堂兄相救,只是妖女武功太强,堂兄为了追捕要犯只能将我暂时寄在流民巷,孤身去擒妖女,可偏偏我太倒霉被人贩子给抓住,后来又卖往他处。”谢安无视她的目光,思路清晰道,“后来又病了许久,半年后才有幸被司徒大人的属下接回建康,可没想回来却被太后凭空怀疑……若非当时宫中守卫松散,怎能让妖女带着个小孩还能全身而退?”
庾太后张了张嘴,正要反驳。
谢安不等她说话,紧接着道:“宋衣不过区区一个乐伎,她杀先皇有何好处?凡是做事都讲个动机,如今宋衣生死不知,就算她活着也只能藏匿不得安生,而先皇驾崩,于国于民都是重创,但对某些人却有好处,因为阿衍如今才九岁,他登基自然不能做主……我流落在民间时,还曾听说一些更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
这锅还得让先让羽林军背,你庾氏若想拉我谢家下水,我倒要让整个建康不安宁!
你们庾氏如今有司马羕、司马宗两个老祖宗盯着,可要悠着点。
庾太后脸色一变,问道:“民间有何传言?”
谢安轻轻击掌,“民间说,往年都是‘王与马,共天下’,可如今这个‘王’字可要退位让贤了,应是‘庾与马,共天下’才对。”
庾太后把书卷一抛,盯着他一双杏眼在冒火,“大胆!放肆!”
“是的,无知之民就是这般凭空捏造,往年有‘王与马,共天下’这说法,是因为中宗皇帝曾奉司徒大人为仲父,敬重他为了士族南下安居、江左朝廷稳固而做出的卓绝贡献,”谢安装作生气的样子道,“可是如今庾大人刚当上中书令,主公年幼,怎能与司徒大人和中宗的关系相比较呢!”
……
庾太后语塞,的确,小皇帝登基后,她就是垂帘听政之人,而大哥庾亮成了政事决策人,自从与王导达成一线后,王导倒未曾有过动静,虽然大哥与司马羕这位老祖宗常有分歧,但总归还是大哥占了上风,毕竟大哥在朝中的人多。
最重要是琅琊王氏如今没有动静,没有出手,就是对庾氏最好的助力。
贱民之言虽不能传到她的耳中,如今借着谢安的口说出,若被司马羕借题发挥,恐怕会对庾氏的名望有所损害啊。
庾太后越想越觉得不安,但在谢安面前,她还是端出淡然的姿态,“你堂兄之事,一切都只是猜测,方才本宫只是为了试探你,你不必如此紧张。”
谢安面无表情道:“太后圣明,若无事,我是否可以去拜见主公?”
“当然可以,今日其实让你前来,还有别的事。”庾太后望了一眼了漏刻,“你家四弟午后也要随诸位东宫侍读进宫觐见,你半年未归,可去见见同是弱鱼池中的小郎君们。”
说是见见,其实还是老一套的才艺聚会,谢安见庾太后那副秀丽却皮笑肉不笑的容颜,就知道今天别想好好跟小皇帝吃一顿饭叙叙旧了。
而且旁人都以为他流落民间,受尽苦难,还荒废半年学业,如今这阵势,是让人组团来准备打他的脸了?
第八章 池中有鲤跃龙门()
第八章:池中有鲤跃龙门
组团打脸,谢安之所以会有这个阴谋论,完全是顺势推测而来(乌衣天下8章)。
五年前阮孚大力推荐了他成为太子侍读,再加上王导从旁推崇纪瞻识人眼光,先帝权衡已久:一则不能让琅琊王氏的子弟成为太子亲密之人;二则要找一个门户中等、在朝中并无太大权势,但颇有名望的世家;三则,成为太子侍读的人要才学出众……
种种条件筛选下来,处在士族下游,却有身为江左八达谢鲲的陈郡谢氏成了比较好的人选(乌衣天下8章)。
谢安当时四岁入弱鱼池,在司徒家宴上盖过诸位高门子弟风头,一时被传为神童佳话。
如今太子成了皇帝,太后要将他的侍读换掉,那就必然要找出比谢安更出色的人,方有资格陪伴小皇帝学习和成长,只有组团打脸,从各种比试上赢过谢安,方能服众。
晋朝不盛儒学,所以比试项目里自然没有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惯常是书法、作诗、曲乐、清谈比试,少了礼、御和数。
太子宫紧挨着尚书舍,东晋的宫城依旧沿用三国时期所建苑城,并未大兴整建,尚书舍就是卞望之办公之处,所以他才得空来见谢安一面。
如今小皇帝年幼,虽然他大半的时间仍在太子宫,往年谢安与他都在此处学习,但今日很热闹。
在场诸人,除了一个小孩比较陌生之外,其他都是老熟人,王敬、王胡之、陆纳、顾悦之,当然还有他家谢万。
王敬是王导的第三子,王胡之是王导的侄儿,陆纳和顾悦之都是吴郡顾陆世家的小郎君,这算是顶级门阀的子弟了,同为顶级门阀的太原王氏却没人到——
当年谢安四岁刚回建康,就被江左八达之一的桓彝赞叹到将来不会比王东海差,这王东海就是东海太守太原王氏家主——王承。
东晋初年第一名士,名声在王导卫玠庾亮之上,可惜过世甚早,留下一子王述。
王述只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性子沉静,少言寡语,并未在江左扬名,今年刚诞下长子王坦之。
所以太原王氏并未有小郎君入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晋朝是个世家掌权的年代,但每个世家也要不断要输送新人出仕扬名,不然若失去实权和名声,这世家根基也会动摇。
在座诸位小郎君,陌生的那位名叫荀羡。
荀羡比谢安小两岁,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儿子,不过去年过世了,还是曹魏太尉荀彧的六世孙,名臣之后。
正因为年纪小,在座众人才与他荀羡没有什么往来,不过这小孩倒不是弱鱼池中人,他对书法兴趣只是一般,更好武艺,又继承先祖之才,幼读兵书史书。
谢万见到谢安,立刻跟他耳语,“小羡正闹别扭,说是被家人给绑进宫的,心里可不想来,我与他倒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
谢安听完这话,再看这满脸不高兴的小孩,不由笑了,正巧他这一笑被荀羡见着,那小孩盯着他许久,眼睛倒是瞪得更凶了。
刚长成少年的同龄人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对谢安如今一副晒黑的样子感到稀奇,多半是在好奇他到底受了什么苦才会变黑,顾悦之还支支吾吾道:“我带着粉,送你?”
“多谢。”谢安扬起袖子,让他看自己的手臂,“你看手都晒黑了,若我要涂脸,岂不是还要把脖子啊手给涂上,所以还是这么着吧,养一个冬天白回去了。”
晋人太注重肤色白皙,他对是黑是白倒无所谓,黑一些才像个男人啊!
谢万无比自豪道:“三哥在海边抓了大海怪……”
谢安纠正,“是蛟鱼,不是我抓的,我只是有份在船上啦。”
王胡之十分紧张地问道:“蛟鱼?很大么?真的吃人?”
谢安摇头,“倒没见吃人,但那牙可利了,力气也大,那一日受着伤在网里拖着我的船跑了十几里差点就回不来了。”
“有人欺负你么?”阿敬昨日被母亲拦着不能去见他,心里挺不痛快的。
顾悦之也道:“你在外面,若谁欺负了你,记着那人名字,我和小纳顾陆两家在吴地三郡也算能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一个个给你踩回去。”
陆纳轻轻咳了声,“能说得委婉点么?好像你我两家都是恶霸似的。”
谢安心头一暖,小伙伴还真是可爱啊,只是那庾太后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轻咳一声,让他们各归各位,乖乖坐好。
不过这座位也是有讲究,东宫侍读们在一列,而谢安孤单一人在一列,被分开的少年们明显没了乐趣,隔着走道,谢万跟他挤眉弄眼的,过了一会,王胡之也开始跟着隔空对话……
就同他前世上课时,跟同学讲小话那般场景,若此时有笔墨,他们指不定还要隔空传递纸条来着。
还是得要再长大些才好,那时候就可以把臂郊游,流觞曲水。
再等了一会,就见小皇帝司马衍与庾亮、卞望之一齐到来,后面还跟着个儒雅斯文的中年官员,冠有簪笔,左肩佩紫荷囊,是文官的标志。谢安之前在某些宴会上见过,此人是王导正妻曹氏的外甥,名叫何充。
何充与王导年少时就是好友,接任王导的职务担任扬州刺史时,王导还亲自出钱帮他修补扬州的官舍,不过此人也是个直肠子,最开始在王敦手下办事,却偏偏因直言得罪了这位大将军,还被贬过官职。
不过如今新帝继位,何充顺利升到三品官给事黄门侍郎,而且他的妻子是庾太后和庾亮的妹妹,此人与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都有亲戚关系,可谓是左右逢源。
司马衍当了小主公之后,脸上笑容更少了,人似乎也清瘦不少,今日算是半个正式场合,他穿着也正式,小小的身体支撑着威严的宽袖紫袍,冠白纱笼帽下是小小的脸。
紫是贵族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