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班超-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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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似海,六叔邓训早不知去向,班固离开典藏室后,邓尧一个人战战兢兢地从典架上拿下一卷卷由黄绢包着的帛书。
由于年代久远,包裹典籍的宫绢已经变得古色古香,可慢慢揭开黄绢,《秋风赋》、《自伤赋》、《捣素赋》、《怨歌行》等词赋作品,和《枝头愁秋图》等画作,一一呈现在她眼前。
班婕妤那挥洒自如、隽永灵秀的墨迹,就仿佛刚刚挥毫写就一般,令邓尧惊叹不已,更让她迅速沉浸在旷世才女怆然幽怨的词赋和字画世界里。
她含泪抄录了班婕妤的《秋风赋》,悲愤之情难以言表,双眼被泪所蒙。她看着班婕妤娟秀的真迹,仿佛从字里行间看到一代才女悲怆凄然的人生。她泪如泉涌,悲愤难抑,便信手推开窗扇。然而,泪眼朦胧中,窗外轩内景象,和“飒”、“飒”令人心颤的声响,又让她为之一怔。
兰台和南宫内其它各殿一样,都是前堂后居格局。大殿的前半部为大堂,后半部为寝室、书房、起居室、画苑等居室。殿后院墙内会有庞大的轩、苑、亭、榭等附属建筑,松竹掩映,假山怪石,小桥流水,鸟鸣鱼翔浅,初夏秋冬景色各异,环境极其幽静。
典藏室窗外便是一竹轩,地面遍布菊黄翠绿,亭台楼榭,秀水环饶,曲径通幽。这里是兰台内这些书虫们干活累了的时候,信步小憩的地方。已经是仲秋天气,宫城中的槐树和梧桐树开始落叶,好似深秋情景。万物萧飒,轩内已落满红叶,但亭台楼榭间,依然竹影婆娑,竹叶壳壳坠落,声声入耳。
此刻,轩内一人,身长九尺,虎颈燕颜,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重剑,正在落叶上舞“剑”。但见此人身轻似燕,在假山、怪石、女墙、亭榭之间翻越腾挪,身到剑到。轩内风萧声寒,一团“剑”影,“飒飒”的破空声,仿佛势扫千军。“宝剑”过处,枯叶纷飞,如狂雾纷起,惊心动魄!
“真伟丈夫也!”邓尧看得痴了,竟然惊叹出声。生在豪门世族,见多了披金佩玉的豪强子孙、纨绔子弟,看够了风流倜傥、自作多情的世家公子们,眼前景象不免令她耳目一新,为之一振。
忽一阵秋凉冷风吹进典库,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掩上窗扉。
又信手拿起一幅黄色书绢,随便展开一看,原来是《自悼赋》,黄色的裹绢上兰台的令史们还特意注明是班婕妤手笔。《自悼赋》早已流传于世,她能熟诵,然班婕妤的这件手迹,弥足珍贵,她可是第一次见到。
此时,想象才女当年写此赋时凄苦心境,一笔一画,其间似有泪迹,不禁悲从中来,吟诵中感同身受,顾影自怜,早已啜泣成声: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
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为**。
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
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
轩内舞“剑”之人恰是班超,他抄书时久,实在烦不胜烦,便猛地扔下小毫,提着重锏忿然移步至轩内,带着愤慨开始舞锏。众书虫们知他又在白日作梦,又要去摧残一番花草,便俱摇首暗暗耻笑。
众书佣之所以笑他,原来还有一典故。
班超到兰台当书佣后,日复一日伏案挥毫,案牍劳累,让他身心俱疲。勇冠天下,却不得不当一个书佣,终于让忍无可忍。有一天,他猛地掷笔于地,愤然悲鸣道,“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闲乎?”
众令史、书佣们闻之,都面露嘲笑之意,班超怒视众人,昂然叱道,“一群凡夫俗子,岂能知壮士之志向襟怀哉?!”
班超开罪众人,受到班固、尹敏斥责。所谓文人相轻,兰台令史杨终素与班固不和,他对汉明帝和御史中丞薛大人偏爱班固早就恨之入骨。此时见小小的书佣班超也猖狂不已,便忿然将状一五一十告到薛大人处:
“大人,兰台乃教化之地。昔曲沃代翼,致礼崩乐坏,为天下大乱始。今小书佣咆哮兰台,尤焚琴煮鹤,其行当罚,其心当诛!”
第二十六章 兰台偶遇()
饱学大儒薛池愣是让杨终说愣了,人累了便要发几句牢骚,有这么严重么?况且这个书佣不仅肚子里有文章,身手更是了得,有“立功异域、以取封侯”之志,其心便可诛么?
薛大人没有理会这个迂儒之说,班超也就逃过一劫。这便是史上著名的“投笔从戎”典故的来历。
此时,众令史、书佣见班超又犯痴病了,肯定要到轩内发作一番,祸害些花草绿竹红叶罢了。众兰台史令无人阻拦惹他,随他自生自灭去了。
班超至轩内舞了一通锏,感觉通体畅快,便收势凝神,擦擦额上轻汗。忽然典库内传出的嘤嘤哭泣声,让他愣住了。细听之下,不禁十分震惊,甚至汗毛倒竖。整个兰台,偌大的宫殿建筑,典库数千间,状如一个一个的小笼子。而此间可是收藏祖姑母班婕妤遗作的地方,她仿佛隐约听到了祖姑母在哽咽泣诵: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
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
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
班超这一惊非同小可,真是白日见鬼了!
书府内如泣如诉,分明是有一个女人在哭泣着吟诵祖姑母的《自悼赋》。班超自幼习武,一身是胆,他自然不会相信祖姑母会死而复生,更不怕所谓的鬼神。可这哭声不会有假,这可是兰台,怎么会有女人?
他急忙趋入书库,要一看究竟。可看到的一幕,让已到而立之年的老剩男,刹那间情窦洞开。他震惊地睁着双眼,眼前的一切让他完全怔住了。
典库内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虽然女扮男装,头扎纶巾,很象是一个清秀的书生。可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幼眉弯弯,凤目含愁,蛾眉敛黛,虽愁苦戚戚,却颇有英气。这分明正是邓府女公子,眉眼模样风度,和十年前简直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十年前,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时她是一个清新可人、惹人垂怜的小可爱。十年后,菡萏浮波露娇辉,此时的她已经是一个妍压群芳、才气逼人的美佳人。
班超就这么刹那间怔住了,手指着女子,一时说不出来话儿来。
这怎么可能,十年思慕,自己都知道是白日作梦。可眼前所见,让班超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在典库内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女神。
情已难抑的邓尧,正忘我地泣诵着班婕妤的传世名篇,睹物见人,不能自已,竟然一下伏在黄绢之上,嘤嘤地痛哭失声。全不知自己情绪失控间,已经走光了。此时的她纶巾松散,秀发飘逸,一切都正被班超看个正着。
班超如遇故人,全无一点生分感觉。他深受感染,潸然泪下,情不自禁地接着轻声吟诵道:
“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
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
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
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这回吃惊的是邓尧了,她先是震惊,侯门女公子的矜持和威严让她迅即变得愤怒。可回过头来看到的一幕,让泪眼涟涟的她竟然也怔住了。这是什么情况?这不正是刚才在轩内舞“剑”的男子吗?此刻怀抱一柄剑,不,是一根铁棍,竟然也已经泪湿衣襟,只不过这形象有点滑稽。
因为他怀中有板有眼抱着的,可不是什么宝剑,而分明是一根剑状的金黄色粗铁棍。这是为什么,他是班家老二啊,侠士之后,史家徐令的后人。只要不是上朝见驾,大汉世子、士人、儒士、官员定要佩剑,他也完全可以佩剑啊。
邓尧何等人,她只是一瞬间,就知道眼前这痴汉是谁了。
这可是兰台,位于南宫之内,是书虫们在撰诏、著史、啃书的地方。而在兰台有一个剑术超群的书虫,也是一个没落子弟,还是一个痴子(注:汉时雒阳方言,即傻子)。整天忙着靠抄书糊口,却满脑子想着征战沙场、万里封候,这是全雒阳城公开的笑料。
雒阳城流传的班老二段子很多,如诣阙上书、夜救权鱼、艳慕鱼儿美色等,无不为人津津乐道。邓尧自然听说过这若干段子,而其中有一个段子让她最觉有趣。说班老二曾战胜过大汉著名剑客淳于蓟,挂上“大汉第一剑客”绶带,可当时伎家愿意献出两个花魁免费相陪,结果不识人伦的班老二却吓得落荒而逃。
当年听过这个典故后,她和阿母曾笑得肚子疼。现在,终于见到了这个传奇一般的怪人,这可是一个身材魁梧、形象英武、满腹诗书、一身是胆的伟男子啊,与传言的“小痴子”班老二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邓尧心里觉得有趣,大有好感,于是,他们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
“汝是谁?”
“汝又是谁?”
“我先问汝的,该你先回答!”
“我可是等了……可我就是这里人啊。”
“这里可是读书人呆的地方?汝喜欢舞刀弄剑的,应该到酒肆、剑坊去斗剑,赢了还有花魁免费相陪,干吗呆在这里?”邓尧戏道。
“青楼花魁算什么,吾心里的女子可是艳冠雒阳的侯门女公子……可汝也并不是这里的人!”
“这么说,汝是这里的人了?噢,嘻嘻,当然吾明白……”邓尧擦擦泪眼,捂嘴嘤嘤地轻笑。这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班超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不点邓府女公子,他又痴了。
“刚才还哭,这会笑什么?不过……”
“怪不得汝读她的文章也会哭,汝可是班家老二,雒阳‘名人’哪!一个满腹经纶的书虫,不好好抄书,却要建功西域、封侯晋爵、光宗耀祖!”
“大丈夫生当作人杰,建功立业,本该如此……”
“好吧,好吧,男儿本该壮志拿云!吾可没有想打击汝,行了吧?”
邓尧轻抹泪眼,眉目灵动,嫩脸匀红,口角间先是浅笑盈盈,到底未忍住,竟然忍不住捂嘴咯咯地笑将起来。“汝为何不带宝锏?听说汝有窦大人所传宝锏,且常与人击剑,通常定是别人败于汝手下……”
第二十七章 十年一梦()
老天哪,天下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尤其这一笑,如一道阳光,照亮了冬日暗淡的书库。
“十年,十年也,吾终得见女公子……想来祖姑母显灵,古人诚未欺后世也……”
“书虫”班超痴大了,想起十年求索,终于得见,他竟然走神了。难道是五百年偶遇,一万年誓约,今生终来相会?
“汝胡说什么呢?放肆,本公子什么时候成了女公子……”邓尧嗔怪道。
“噢,对不起,对不起,吾走神了。十年相思,一朝相会……汝……笑得真好看。吾知汝是邓府千金,敢问尊名是?”
班超感到结巴了,三十年来第一次对着一个女子脸红。而这个女子恰是他魂牵梦絮了十年的女公子,他急于想知道名号,于是直接了当问人家的出身。
“什么十年相思,谁和汝一朝相会?粗俗不堪!汝……胡想什么呢……登徒子……”
邓尧小脸绯红,她这才意识到什么,也不想装什么公子了,赶紧以黄绢遮面。孤男寡女,此地不可久留啊,心里想着,便想仓皇夺门而出。
“别别……唉唉……别急啊,孔圣人呆的地方,我不敢动汝的。十年前秋祭那晚看花灯,还记得班府门前么,那时我见过汝……”
班超仓皇间以手阻门,挡住去路,结结巴巴地恳求道。
“当然记得。只是没两年,班家却搬离雒阳,再也看不到诗情画意的灯笼了……哎,汝放肆,走开……”
高密侯的爱女,岂会怕一个小小的书佣,谅他也不敢造次。可她刚斥责一声,头脑就一片空白了。
因为,这个男人竟然伸手帮她扎好头巾,轻整衣衫。象兄长爱护阿妹,神情庄重、自然,毫无做作、轻薄之意。似乎他们早已相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让她不忍或不舍推辞。习剑时的轻汗让他浓重而好闻的男人气息,简直熏得她晕眩。而他嘴里说出的肺腑之言,更让她听来如隆隆雷声滚过。
“这是宫闱禁地啊,天生丽质,绝世品貌,汝就不怕被皇上发现埋没深宫么……对了,汝叫什么啊……自从十年前秋祭灯会上见到汝,整整十年哪,班超朝思暮想,永难相忘。今天终于见到汝了,难道是祖姑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