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扬明-第5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杨金水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一石故意叫了一声:“杨公公——”
杨金水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却不象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沈一石立刻谄笑着说:“杨公公真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下了水磨功夫改出来的新昆腔,苏州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出来的,原本只是自家享用。小人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了这个班子,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也能一饱耳福,将我苏中昆曲之妙传遍天下四方。”
杨金水依然沉醉在歌声中,悠然地赞叹道:“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在我大明朝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坤伶那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听着一字数息、婉约悠扬的昆曲,沈一石推开了虚掩着的厅堂门,躬身将杨金水和冯保两人让了进去。
象是一片云,又象是一渠水,无数匹长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的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飘去。透过天窗的光亮远远望去,那一匹匹拂过楼梯的丝绸仿佛有颜色,又象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象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如梦似幻。
丝绸飘动的那一段竟披在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妙龄少女身上。那些少女身上那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显然和身上所披的丝绸是一个面料,浑然一体,衬得那一张张秀美的粉脸越发的娇媚动人,倒和刚才唱词中那句“脸欺桃”十分贴切,只因被长长的丝绸挡住了视线,不知道那蝉翼丝衫下是否有怯柳细腰。
同样的,那一匹匹售价比上等丝绸还要高出一倍还多的上等棉布也披在一个个俊美的少年男子身上,他们的长衫也是同样的面料。或许是棉布的质地终归没有丝绸那么顺滑,无法达到美丽少女那婀娜曼妙、颀而长兮的胴体在薄如蝉翼的衣衫之中若隐若现的那种梦幻感觉,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
但是,这也只是杨金水和冯保两位太监的看法。明朝中期,市井文化盛极一时,江南独得风气之先,那些性喜风流的文士名流早已厌倦了寻常的男欢女爱,都对娈童大感兴趣,沈一石这般布置,能使客人各凭喜好,各取所需。而杨金水和冯保这样的阉人连寻常的男欢女爱都无福享受,更不用说是娈童之乐了。
堂鼓声、曲笛声和歌声所演绎的这支曲牌拿捏得天衣无缝,那些披着丝绸的女子刚刚走到了二楼楼梯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结束了。
大厅尽头是一块用木头搭起的一丈见方的台子,竟象是在室内修起了一座戏台一般,上面的那个云鬓水袖的坤伶,以及台下操琴掌鼓的乐工,此刻都跪着低头恭迎贵客。
冯保的眼光没有在多姿多彩的丝绸棉布上做任何停留,却凝固在了戏台旁侧的一张大床上。
那张大床铺盖着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女子,低垂着眉宇,轻抿着嘴唇,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长衫,显得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
皇上一向不喜欢声耳之娱,对丝竹、檀板、堂鼓、歌喉之类,一概不感兴趣。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前,他最喜欢的是两种声音,一是设坛拜醮时的钟鼓法器声;二是焚烧青词时呜哩呜咙的念经声。这些年里,连这两种声音都没有了,倒是偌大的算盘发出的噼里啪啦震天价响的算珠声时常在乾清宫和东暖阁里响成一片。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饿死人,皇上不喜丝竹弦歌,宫里上至帝后妃嫔,下到内侍宫女谁会在那些劳神费力的玩意儿上面下功夫?进宫二十年来,从当年的十万人,到眼下的万余人,冯保竟没有遇到一位能与自己推谈琴理的同好。即便是教坊司的那些乐工,正如往昔的南曲一样,烟火气太重,又怎能合得了那出尘脱俗的清雅琴声?因此,在重重深宫内禁,冯保时常都有高山流水一曲中流露出的那种知音难觅的无边寂寞。此刻惊鸿一瞥,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远处跪着的那位女子的眉目,却觉得似乎幻如天人一般,心更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无聊。
杨金水喜好南曲,却没有象琴曲之于冯保那般痴迷,此刻乐声一停,他便恢复了正常,从冯保的异常表现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冯师弟——”
没有反应。
杨金水心中更是暗笑不已,提高声调,又叫了一声:“冯师弟!”
冯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躬身应道:“师兄有何吩咐?”
杨金水笑道:“古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既然在这里高山流水觅到了知音,不妨上去弹上一曲,让我们这些俗人也沾点雅气。”
再是技痒难耐,冯保也不敢在司礼监秉笔面前直认自己比他还要清雅,诚惶诚恐地说道:“师兄这是怎么说。师弟那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怎敢在师兄面前献丑”
沈一石恰到好处地插话进来,说:“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冯公公可否赏脸。”
冯保已经猜到沈一石这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一份深埋在骨子里,与他内官身份十分不协调的雅气涌了出来,当即应道:“请说。”
沈一石说:“请冯公公抚琴一曲,指点指点敝处这位琴师,日后小人与外藩商人谈生意,便更能使他们见识到我天朝上国的文采风流了。”
第八十七章高山流水()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面对杨金水和沈一石的促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得之感油然从冯保的心中升腾而起,顺水推舟地应道:“沈老板言重了。指点不敢,切磋吧!”
沈一石把手一伸:“冯公公请!”
若是沈一石抢先提出这个建议,冯保还要顾及杨金水是否同意,但这是杨金水的提议,他就不必有此顾虑,不过,他还是把请示的目光投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在大厅里那一排椅子上坐下了,摆摆手:“这一向苏松杭三地来回跑,咱家也着实累了,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你随沈老板去吧。”
冯保也就不再客气,躬身行了个礼,就跟随着沈一石走向了琴台。
那个抚琴的女子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站起身来,娉娉婷婷地走下了琴台,站在大厅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那个女子仍低垂着眉宇,但走的近了,冯保还是看见她的身材高挑匀称,貌美如花,肌肤胜雪,最难得的是温温婉婉尽显羞态。即便是在粉黛三千的深宫大内待了近二十年,冯保仍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好一位江南佳丽!”
“你有福。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沈一石的声音让冯保一愣——面对如此佳人,他的声音竟如此冷淡!
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这个女子八成是沈一石买下的侍妾奴婢,自然不必礼待她。
冯保猜得不错。大明朝自太祖朱元璋定鼎开国至今,如若不算北虏南倭那样的疥癣之患,以及前几年那一场闹剧一般的江南叛乱的话,可谓两百年来承平无事。号称天下膏腴之地的江南,尤其是太湖流域,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繁盛的时期。大批风流雅士徘徊在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官绅商贾更是得风气之先,皆结妓蓄姬,**出了一大批色艺超俗的女子,昆曲评弹,高烛吟唱,销金烁银,烹油燃火,唱不完的繁华胜景,说不尽的风流绮丽,以致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向往。这位能抚奏出高山流水的女子,的确是沈一石五年前买下的侍妾,从他学习琴棋书画,深得沈一石的宠爱。不过,再得他的宠爱,又怎能比得上他即将要与苏州织造局做成的那笔天大的生意!商贾之流,逐利乃是天性,只要出价够高,爷娘老子都能买,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名侍妾,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割爱就谈不上什么痛不痛的了,也就无须谈什么忍不忍。
那名女子盈盈下拜:“小女子芸娘,见过冯公公!”
即便是在宫里那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近二十年,冯保此刻也有些慌张了,忙说:“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这才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也静默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说:“冯公公是我大明第一操琴高手,经他指点之后,我的那点琴艺就教不了你了,你且要用心体会。”
这话在冯保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却是“情意”,弦外之音是恩断义绝!往昔的山盟海誓、浓情蜜意霎时间涌上了芸娘的心头,自己青春少艾,他竟忍心把自己送给一个太监,从此便要受那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份薄情,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但是,自己只是他买来的一个奴婢,一大家子人还要靠他养活,芸娘又怎能又怎敢不从命?她低声应道:“奴婢知道了。”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了,忍不住抬起眼帘看着沈一石。
沈一石却狠下心来不看她。
冯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坦然地迎上了冯保的目光,说:“是小人失礼,忘了向冯公公说明了。芸娘是我族中侄女,堂兄堂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便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十八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冯保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掩饰地说:“身奉皇差,杨公公和在下后晌还要与齐大人晤谈,也不好耽搁的太久,冯某就献丑了。”
说完之后,冯保冲沈一石和芸娘二人拱一拱手,一振衣衫,走上了琴台,盘腿坐了下来,手轻轻拂过琴弦。
“铮”的一声,羔羊皮制成的琴弦微微一颤,发出了一丝润厚的回声。
冯保顿时赞了一声:“真是一张好琴!寻常古琴都是二十五弦,看这张琴却是二十三弦,想必是南宋宫制的雅琴吧?”
“冯公公好眼力。”沈一石说:“这正是南宋宫中御制的雅琴。”
冯保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左手按弦,右手抚琴,刹那间,从他灵巧的指间,流水般的泻出一阵优雅的乐声。这数百年前的古琴,在人间经历了几番朝代更迭和太多的风雨沧桑,早已是燥气全无,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深沉、圆润。冯保那按弦的五指疾速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翻飞叠现,但还能看出手性;疾速抡弹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如雨点般有影无形。
乐声入耳,站着的沈一石和跪坐着的芸娘都是先一愣,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即,沈一石的眼中闪出了光亮,不只是“此人入套”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看向冯保的目光也流露出了真正的钦佩。而芸娘一直噙着的泪水,此刻顺着她那张秀美的脸颊流了下来。琴声未绝,她已是泪流满面。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之中,正当两人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冯保睁开了眼睛,眼眶中竟也有泪光闪动。
沈一石张张嘴,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瞥见仍跪坐在那里的芸娘已挺起了身子,深深地望着琴台,不象是个看琴,也不象是在看冯保,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冯保似乎还未从琴曲的意境中摆脱出来,此刻望着芸娘也不再回避目光了,淡淡地说:“献丑了。”
“冯公”芸娘突然改变了称呼:“冯先生,小女子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赐教。”
冯保说:“赐教不敢。姑娘请说。”
“先生方才所弹此曲,所有曲谱上都未曾记载,想必是先生自制。”芸娘的眼睛只望着冯保的胸襟之处,低声说:“以先生之尊,又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怎会做出这种曲子?是否也正是因为先生正当春风得意之时,这支曲子尚未终谱?”
一连两个问题,象是两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冯保,他的心中猛地一颤。
原来,他方才弹的这支琴曲,正是他自己度谱制作的古寺寒泉。在宫里近二十年,胜残去杀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他的心中不知不觉中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一份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忧郁越酿越浓,终于在五年前的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