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天择-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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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念的是……”
“坏了!”承远忽然想起,自己念的第一首诗是一首特别的应制诗,这种应制诗是臣子在伴君游历时唱和的,有歌功颂德的意味。当年王仁裕是在蜀为臣时,随前蜀后主驾临梓童山,为应对帝诗而和了这首《幸秦川上梓潼山》。而此时吟诵这首诗,倒像是在讽刺王仁裕由秦州至蜀身为贰臣,后来又抛弃后主自蜀归汉再为贰臣一般。
对于现代人来讲,王仁裕留存后世的诗歌只剩十几篇,但对于五代时的文人来说,人家做了几百上千的作品,你偏偏在如此场合挑出这么一首,那显然是蓄意要做大不敬之为了。
承远悔得肠子都绿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知道自己重重的得罪了这位老师傅。
慌乱兼尴尬之下,承远也只好回到其他考生队伍中,随着大流再次面北行了对君的稽首叩拜,又对王仁裕郑重的行了对师长的顿首礼,而后随大家一同辞拜而去……
门口的曹正等人还在等他,承远努力的表演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如何?卷子答得顺利否?”
眼见曹正和裘二一脸殷切的表情,承远心里明白:毕竟,之前这俩人和刘晏僧忙活了多半个月,费尽心机就为今天这一哆嗦。
“还凑合啦。”
“什么叫还凑合?那三篇策论都写全了么?”
“都写了。”
“按我给你的东西写完了?”
“差不离吧。”承远犹豫了一下又反问:“曹公,你曾说过,你写的那些文章,我在贡院里若是内容记不全,可以自己稍微发挥一下,此话当真?”
“这个自然。”
“到时我“发挥”的那些东西若有点小瑕疵,你肯为我背书了?”
“背书?背书又是何意?”
“就是……就是回头力保我的意思。”
“应该吧……”曹正半犹豫着答他,“不过那些文章和诗句却不是我的手笔。”
“那又是谁的大作?”
曹正诡异的一笑:“事情反正过去了,告诉你却也无妨,帮你写这些策论诗赋之人,正是和你一同进京的那个王齐物。”
原来刚刚自己在考场上百般波折,最终抛弃不用的文章,竟然是本科原本真正的状元郎——王溥的心血……
听到这个,承远终于彻底的“石化”了……
注1:这里的进位是古代下数制,亿表十万,而不是万万。
37 夜话决生死()
即使夜晚间在自家宅中,郭威也惯于思虑政局的走向,不过此时的他,通常也会有个研讨的对手,这个人就是郭荣。
此时的郭荣早已卸下了监卫的差遣,只空留一个官衔,当然还留有俸禄。另外禁军的位置也还没有正式敲定,他是郭威的活棋,当然不能那么早就落在位置上。因此这段时间郭荣表面上倒是赋闲状态。其实他也并不轻松,要从之前自己的职务转向郭家全局的考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
“荣儿小子,你怎么在发愣?”
“哦父亲,我是在琢磨,既然监卫营的实权已去,只挂虚衔,然之前任职的时候太短,尚未培植出靠得住的人,这样一来内廷里那武德司李业的权势,可就非同小可。”
郭威淡淡一笑,刚要答他这句略显杞人忧天的话,忽然门房遣了个仆婢前来通报,有客晚间求见。
“是谁呀?这么晚了,让他明日再来吧。”每当郭威在密室中和郭荣谈天说地时,都不愿接见来客。
“回主公,求见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王仁裕,奴婢这就去劝王师傅早早归去。”
“等等,”郭威顾不得做主人的架子,竟然伸手拽住了那仆婢袖子,“晚上外面冷,赶紧让他进来。”
郭威命人点上了白铜大火盆,王仁裕进来时,屋子里已经暖洋洋的了。此时的郭荣,也回复了平日里那副朴实恭谨的样子,对其行了面见长辈的大礼。
王仁裕连忙对之虚还了一礼:“愧不敢当……郭小将军不必多礼。”
郭荣观察王仁裕回礼时的面色神情,发觉他满脸的愁容和疑虑之色,此时听父亲问道:
“王学士此科知贡举,为礼部锁院整整三十天,真是辛苦之至,现在省试刚刚结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王仁裕眉头紧锁,他一边摇头,一边递上了一张纸卷。
郭荣又瞟了一眼满脸透着不对的王仁裕,见父亲已经将那张纸展了开来,
“这……这些不是应当存档在礼部等待朝廷评点定等么?为何会在这里?”郭威用手指敲着纸面,一脸的不解。
郭荣心道:“原来是几张省试的考卷。”
“还请枢密细细观之。”
郭威看了抬头的署名,笑道:“哦……原来这就是邓州蹦出的那个宝贝……”便皱着眉头将策论草草浏览了一遍。旁边的郭荣听到此话,不免将头偏过去,迫不及待的也想看看。
不一会儿郭威吁了口气,将几张考卷随手扔在桌上。
“胡闹!胡闹!”
郭荣刚要拿起那几张试卷看看“奎星”究竟写出了什么东西,却见王仁裕尴尬的说:“还有件要紧的事……也想当面禀明枢密。”
郭威知道定是有些事不方便在晚辈面前提起,于是对郭荣挥了挥手:
“郭荣,你先出去一下。”
郭荣只好悻悻然走出了房门。
他所处乃是郭府的一栋叫做“清远阁”的小阁楼,楼下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水有石,还有个别致的小桥。虽然布局局促,但胜在结构巧妙。郭荣只好在月光下胡乱观赏些园中的景致,缓解自己急迫的好奇心。
直到王仁裕告辞后,郭荣才急急忙忙的回到楼上。郭威立即递过那几张东西。
“你也给我看一遍罢。”
郭荣初时还点点头:“这个字写得很整洁,工整,又非成一体,好像在对看文章的人说:我谦虚恭谨,且绝不会耍宝,更没有要教训你。”
但是没看了几十个字,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哈……这个……这也算是考卷?哈哈哈哈……”
郭威见儿子笑得几乎要打跌,却没有跟着他一起去笑:
“这就是刘晏僧寻来的所谓奎星,真是笑话。”
“不过,儿却觉得这篇文章有些道理。”
“说来听听?”
“比如他说近两年各军各牙的节度使即使再翻来覆去的调动,哪怕像河中、许州般不到一年换了三茬,也不可能有成果,没有先行一心一意推崇文教的态度,又无法让文人有了地位,那就没有真正的士人可以治理政事,也没有“政事咸决于中央”之局。”
郭威点点头:“而且他说要兴“崇文而不抑武”之事,否则国家羸弱,无以御外敌。
原来在承远看来,关于文与武,中华历史上是分了许多的阶段的。文与武在很早的时代确实就有分途,但那只是“文事”与“武事”,而非“文官”与“武官”,且问:孔子的徒弟子路,究竟是政治家还是军事家呢?
后来经过不断的发展后,终于在东汉末,“文官”“武官”也有所分野,但二者之分并不明晰,比如汉代将军之职虽为军事而设,但同时又有政治决策之权。而且此时虽略有些“文官”,“武官”之别,却又未必形成真正的“文人”,“武人”。比如张飞的职衔是将军,然而他是文人?还是武人?,恐怕二者兼而有之,只因为元明时代文武殊途早已真正形成,所以罗贯中强行将其划分队列踢到了武人一边,塑造出一个粗鲁武夫的形象。
应该说在唐代之前,中国士人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文人与武人之分的。
甚至到了唐代中后期,由于科考选官尚未形成真正的常态,故而文不文武不武的局面依然没有完全被打破。
士人和贵族们懒得闹腾,那就管管政事,野心来了,那就“天下布武”。文武不分——或称文武双全的士人,乃是形成封建割据化的温床之一!
然而五代十国来了,一群没有士人身份的民匪、衙役、胥吏像被黄巢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般,乌嚷嚷飞出来,他们将魏晋隋唐的新旧士族击得粉碎。武人——这个真正独立于士人之外的集团终于产生了!宋太祖自己虽身为武人,但为了江山的稳定,终于制造了真正的文人官僚集团,大宋朝完善了科举制度,从此只要想做“士”成为人上人,那就只好去科考当文官了,由唐末五代产生的“武人政治”,就这样被宋代改造为士人文官集团,这才真正形成了势成泾渭的文武殊途。
郭威和郭荣生养于唐末五代,他们对从“文武不分”到“武人天下”这个过程有着深刻的切肤之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从承远的文章中闻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感受到了他所“预示”的那个新的时代。
“崇文又不抑武?说的倒是轻松。”郭荣对这一段又有点不以为然。
“你先继续往下看吧。”
郭荣又扫了几眼,然后摇了摇头:“他说汴河存一日,国家就一天没有希望,这是什么奇谈怪论?”
“你没有看全,他的本意是国家的中心一日不在河朔,也就永无宁日,他要等将来天下平定了,便再加一条运河,让河朔(即河北省一代)和京口(即镇江)连起来,再把朝廷搬到河朔去,以天子戍边。”
郭荣仔细体会他的意思,似乎悟到了点什么。
郭威续道:“他说哪怕永济、通济二者都干涸了,河北通京口那条新修的都要保住。此人写的所有这些话,若是在科场上,那简直是狂生的大言不惭,狂悖无止境了。然而若见于深堂中纵论,却让吾感到……嗯……就好似即将指出整个世间的出路一般,还有下面的策论二、三,亦复如是。”
郭荣笑道:“父亲对这人的评价,是否也太高了点?不论如何,这人是没法用了,”郭荣又轻轻叹息了一下,“亏了咱们,原本还想给他点个状元,然后教他作个没有实职的东西,领点俸禄。如此一来,将他打发走便是,邓州立陪都之事只怕要搁置了。”
郭威依然是满脸的严肃:“打发走?那真是何止啊!当时贡院省试到了后半截,当今圣上进来了,见到这人的试卷还是空的。”
郭荣大惊:“你说什么?这三篇策论是他最后一口气写出来的?”
究竟当过一段监卫左将军,还挨过鞭子,郭荣最知道刘承祐的为人,于是赶快唏嘘道:“既然如此,倒也侥幸,毕竟此时考卷上还未有字,否则这满纸的胡言只怕要把吾皇激出病来……”
“看见啦……”郭威长叹一声“咱们的皇上不但看到了他动笔论述,还气得把正处锁院中的王学士轰了出来,让他盯着。”
“什么?气得连国家体统都不要了?”郭荣惊奇得站起了身子,继而也点了点头:“既然这样,这个成奎远不但点不了名次,嗯……只怕此人根本是留不得了……”
“留不得啊……”
郭威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38 立旗式作死()
贡举之后的承远一干人,并未回到鸿胪寺,在曹正催促下,他们要出城去见刘晏僧。
自从承远初次入驻鸿胪馆以来,直到贡试结束,其实曹正和刘晏僧已经商量了多日了。直到现在承远才知道,当初还有刘晏僧到郭威府上那一晚的会面。
现在路上和承远商议,曹正首先提到了其中的第一个问题,那就是邓州立南京的留守人选问题。据刘晏僧说:陪都所辖几个州要分权,而朝廷要削兵权,他这留守的职位有被架空的风险。
承远细细思量了一会儿,便回答曹正道:“此事节帅倒不必过于担心,要知道,假若朝廷真要集中央之权,分地方之权,那么此事绝非单单拿咱们开刀,而是谁都跑不掉。”
“嗯,说下去!”
承远见曹正点了点头,便续道:“依我之见,唐末以来几十年的中原乱局只怕快要有个头了,君不见这两年之内,朝廷的调度何其频繁?只几个月间,刘帅从许州来邓州,那刘信则自滑州至许州,邓州威胜军原本的节将常思则改至璐州,期间反乱之力虽你方唱罢我登场,类似于唐、晋时期的此起彼伏,但规模、反响皆越来越弱,因此既然这军政分家统归中央之趋势谁都跑不掉,那么若是被第一个下手了,反而条件最优,是好事。”
曹正赞道:“说的不错,与我不谋而合。况且现在细细想来,郭枢密即使真要撤掉刘帅的兵权,那就要挑一个有能之人,这个人不光要有才干,还能让苏相公、郭枢密两方皆大欢喜,又要和刘晏僧在军政并不合一之局平和相处,如此的要求实在太难,短时内只怕找不到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