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画卷-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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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事的面庞在烛火的照耀当中,忽明忽暗。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的威风,未必能够享受的太过长久。”周府事冷漠的笑笑,“石出于岸,流必湍之。如今的楚风就是河边那一块最为独特的石头,现在李大人捧得他越高,大家花花轿子众人抬的越高,过些日子,他摔得,自然也就愈发的厉害。”
“乡试的事情,暂且先不用去管了。钱你好生的去凑,这是事关通判大人脸面的事情,绝对不许办砸了。”
“楚风这个人,早晚会从如今的位置上摔下来的。你看看周围这些人偶尔看他的目光,对于他,哪一个寒窗苦读出身的士子,不会从心中勃发出几分恨意呢?”
“李大人或许以为自己正在帮助楚风,殊不知,他这一番举动所成就的,不外乎两个字——捧杀。”
“他楚风让咱们不舒服,日后,不需要咱们动手,所有杭州城的士子们,都会好好的让他觉得不舒服的。”
“这种人,一旦跌落下来,一定会死的最惨。到时候众人一窝蜂的攻击他,咱们,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说到这里,周府事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手中折扇一展,笑出声来。
刘郎君连连应是,这时候偷偷瞥了一眼周府事的脸色,见他面色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至于周府事所勾画的未来……
刘郎君想着乡试当日的种种,又抬头看了看正在那里挥毫作画的楚风,总觉得,很难去想见对方墙倒众人推的那一天。
如果有的话,自然是好的,到时候自己也能够翻盘,甚至可以加入奚落楚风的行列当中,出一口恶气。
可是如果没有……不!定然会有的!周府事说的对!如果主考官李大人离开了杭州城,单单凭借着一个稍微有些名声的程源,以及什么陆家的老爷子,能够保得了他一时,也不可能保得了他一世!
到时候,或者亲自动手,或者破费些买凶,想要出气的办法实在太多太多,很多事情,的确不急于这一时的。
“过些日子,李大人回京述职之后,你找些人,在市井中传一些话。”周府事折扇轻摇,唇角微扬,“不用太过透彻,只说些楚风不学无术、与官府熟识之类的事情就好,简简单单的煽动一些风声,剩下的事情就不必管了。推波助澜的事情,自然会有许多的愚民替我们去完成。”
“周大人实在高明!”刘郎君由衷赞叹着。
这个时候,楚风还在一片热闹当中,安静的落笔挥毫,浑然不知他们的谋划。
第八十九章 人不轻狂枉少年()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是《红楼梦》里李纨的判词。
李纨气质如兰,幽深空静,在整个故事当中,仿佛一道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存在与否,做了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却又让人在最终掩卷后,朦朦胧胧的浮现出她那道浅淡悠长的倩影来。
琴操也是气质如兰的女子,但是与李纨相比,多少要耀眼一些。
但这些耀眼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身世就是身世,已经发生了,摆在那里的。即便再怎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有很多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李纨是认命的人,而琴操,表面上,她也早已认命,甚至在饮月舫中用自己的才情做出一派金钱堆砌的文章来。但骨子里,在那些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刻,这个少女的心中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有一点点浅斟低唱的精灵在呼唤。
楚风所画的兰,不是工笔细细勾勒出的深闺美娟,而是写意挥洒出的潇洒与淡然。
他与琴操只是初见,一眼就看透人心的本事,他是没有的,恐怕再修炼几十年也未必能够成功。
但美学却是相通的,文学上的、书画上的,包括美人与美酒,都是一些可以恰到好处被互相比较、衡量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楚风多少是有几分欣赏书画的能力的,这种能力延展开来,便成为了欣赏美的能力。
美学是一种在千年之后的教育当中经常被忽视的学问,却又深深切切的贯彻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当中。
除却朱光潜、蒋勋这样台面上的美学家,还有北野武、昆丁这样的暴力美学的实践者,以及类似哥特这种死亡美学的代名词。
说起来,中国本土的死亡美学也是一种横亘了几千年的美妙。古老到春秋时期的尾生抱柱,近到美学大家王国维自沉未名湖……可以说投湖、沉湖,但是不能说跳湖。这其中微妙的美学差异,就是一种远离汉字的人无法体会的意境了。
美学是一个很宽泛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宽泛,所以才能够相通。
就如同楚风能够将眼前的美人与花卉练习在一起,说的俗气些,这正是因为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丽的眼睛。
琴操笑着与周遭众人应答着,时不时的看一下楚风的方向,甚至,想要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看到楚风纸面上的东西。
但楚风是站着作画,她却是坐着弹琴,她能够看到楚风的笔簌簌挥动,却无法瞥见那画卷上的一丝一毫。
心里微痒,想要知道他会画出什么东西来。
更多的一点情思还是在那首《卜算子》上,他与那书画的关系,如何得知,那字画又是如何跑到良辰姐姐那里去的……她心里的疑问太多太多,可是在此情此景当中,却只能埋在心底。
包围着太多的溢美与称赞,琴操周旋应付着,又笑着弹了一首《水调歌头》,楚风的画作才算是告成。
刘正卿自然不会担心太多,其他的不论,对于楚风在书画上的造诣,他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
至于其他的士子宾客们,他们早早的就用审视的目光在看着楚风,对于这个没有走科举正途,却得到了与他们同样待遇的“外来者”,每一个人的潜意识当中,都拥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屑与审视。
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人的书画到底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才能使得一介主考官利用特权招纳。每个人都好奇着,等待着,这其中,自然不排除一些想要看楚风笑话的人。
周府事饮了一口酒,远远的看着楚风。
他看过楚风的字,却没有见过楚风的画。
但他听说过水墨会上的那幅《西湖云烟图》,所以周府事很清楚,如今的展示,除了让楚风书画双绝的名声被坐实之外,并不会有第二种情况发生。
楚风落笔,抬首,看向三位大人所在的方向。
知州大人颔首微笑,一派提携晚辈的长者风度。通判大人率先开口,笑着向身旁的刘大人请示着:“大人,看来楚郎已经作画完毕,不如让他拿过来展示一番如何?”
“哦?已经画完了么?快拿过来让老夫瞧瞧。”刘大人笑眯眯的捋须,看向楚风,十分和蔼的点了点头。
随着他们的开口,宴席上的众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
琴操压住了琴弦的微微震颤,众人的目光全都缓缓的集中到了楚风的身上。
不知怎么,楚风忽然有一种……当着全班同学面,交考卷的感觉……而且,同学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答完了,到底是交了白卷,还是真的全都搞定了?
想到这里,楚风不由得轻笑,心想,到底是千秋一寸心,人性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无法改变的。
“《春兰图》小品,还望入得三位大人法眼。”楚风双手奉上画作,恭敬躬身。
“程源先生的高徒,难道还会画出拙劣之物么?”通判大人笑着打趣,接过了楚风手中的画,在刘大人眼前展示,还没等刘大人看的稳健,通判大人便率先大赞了一句,“好画!果然好画!以写意画幽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什么?写意的兰花?这可真是咄咄怪事!”知州大人也感慨了一声。
这倒也是难怪的事情,写意花鸟虽然早已有之,但一来是写意这种画法本身的兴起的很晚,真正的成型基本上是宋朝,与文人画的诞生也是息息相关的。换句话说,楚风现在画出的写意作品,是一种很时髦的事情。
二来,针对花鸟的写意,真正的鼎盛时期要等到明清两代,八大山人、徐渭、郑板桥等人的潇洒用笔,才将花鸟写意的雅致推向了顶峰。
即便是这一幅楚风参考了构图的《春兰图》的作者李流芳,也是明朝人。从此可见一斑了。
当然,楚风落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的事情。创造写意花鸟,开启一代先河之类之类的事情,楚风知道自己没有能耐,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只是看着琴操的时候心里想到了兰花,恰好唯一细细研究过的兰花画作,也只有《春兰图》一幅而已。
至于有关艺术史上的种种,他身为这方面的学生,自然是知道的,但真正的细节,他并没有很深邃的研究过。于是自然也不明白,如今只是简简单单的勾勒,到底是一种多么大胆,甚至显得有几分狂妄的举动。
刘大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楚风,眉头微蹙。
“楚郎,老夫身在直学士之位多年,虽然略略读过几卷书,却不敢说在书画上有什么造诣。换句话说,其实在书画之道上,老夫其实是个门外汉。”一片瞩目之中,刘大人思付着,缓缓开口,“但是,老夫的年岁毕竟摆在这里,官家又是爱书画的,所以这几年在朝廷当中,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开了开眼界,所以,对于书画上的门道,虽然称不上懂,却多多少少知道几分的。”
“刘大人这话,真是让下官们汗颜了。”知州大人连忙道,“若是连刘大人都不懂的话,别说如今眼前这些人了,全天下懂得的,还能有几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大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面色依旧略带严肃的道:“楚郎,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虽说你有师父为你指正、教导,但是我这种门外汉的声音,也希望你多少能够听进去一些。”
楚风素来相信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如今又是这样的大学士亲自指教,他哪里有不虚心接受的道理,连忙郑重的一揖到地,诚恳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才好!”
刘大人微微点头,想了想,道:“我且问你,这以写意之笔法做花鸟的道理,是你那师父教你的?”
刘大人口中的“你那师父”,所指的自然是程源先生。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不仅仅是自己已经临习过的画作,还有先生那里他看过的画作也都细细想了一番,摇头道:“并不是。”
“那么,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刘大人微微挑眉,追问。
楚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什么。
古今中外的背景不同,审美自然也是有所差距的。现代的美人放回千年之前未必好看,反过来也是一样,真正去看古时候的四大美人,也未必就真的有那等惊心动魄的美感。这种审美不仅仅是对于容颜的,书画、文章,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艺术品,都或多或少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变换审美的等级。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即便是到了千年之后,中西方的很多艺术尚且不能共融,甚至互相看不上的,更遑论楚风所身处的这个年代。
被刘大人这样点醒,楚风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写意这种笔法在这个年代已经算作十分摩登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写意花鸟这种事情!
“倒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楚风回答,“曾经见过有些这样做,觉得有趣,便自己盘桓了一阵子。”
刘大人闻言缓缓点头,面色稍霁:“你这个年纪,这个笔力……说句实话,如今这一幅小品,也是很有些风骨的,但是,未免太过另类了些。如果这画是你师父所画,笔力、意境都达到了那个程度,可能会颇有意趣可品,甚至被人竞相追捧的。但你只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郎,胸中沟壑未满,笔力未怠,很多事情做起来恐怕会力不从心了。而且,你这样胡乱作画,少不得被人扣上一个轻狂的帽子。若是真的在士林间留下了这样的名声,日后想要洗脱恐怕不易。楚郎,你可明白了么?”
楚风细细听了,恭敬施礼:“是!楚风受教了!”
“哪里有这样严重了,什么轻狂不轻狂的,刘大人此言也不免太过严重了些。”知州大人见气氛太过严肃,忙出面打了个哈哈,笑着道,“我看楚郎这幅画就很好,虽然只是一幅小品,但是寥寥数笔,笔锋尽显,韵足意长,颇有味道。哪里有刘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了?”
通判大人也笑道:“刘大人是拳拳之心,把楚郎当做子侄一般对待了,所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