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明疆-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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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秦夫人、季先生好意,我不缺衣物,衣着无须麻烦二位操心。”
秦夫人眨眨眼,显得极为不解。一旁的季方莞尔,神情十分自然,话题却瞬间跳至离饮食起居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季某有些好奇,倘若当初天子听信武清侯的言辞,将发生在海子边的那件事定性为贼事,小兄弟将会作出怎样的抉择?”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卓轩顿时明白,自己今后还将面临一系列试探,归根结底,他与秦夫人、季方终究不是故人,而是路人,路人能走到一起,双方在乎的是利用价值,却不在乎情谊。
不知为何,念及当初自己对季方的那分膜拜、对秦夫人美貌发自内心的赞赏,卓轩心中有种莫名的落寞。
“数月以来,想必季先生暗中观察得非常清楚,我卓轩莫说欺天负国,就是连‘清君侧’这类心思也未曾动过,否则,我断然不会孤身一人留在西郊!”
说到试探,卓轩也想试探,常德公主担心被他带进沟里,他何尝不担心被常德公主带进沟里?
“卓某有一事不明,想问季先生,还望先生如实相告。卓某曾经屡见上皇,甚至去过南宫,常德公主收留我,是源于这层缘故么?”
季方、秦夫人齐齐一怔,支走绿萼,季方讶异的道:“小兄弟何处此言?”
“正统末年,适逢阳和之战的前前后后,鞑贼大举入寇,彼时季先生与秦夫人并不急于逃离北境返回京城,显然是在等待大事发生。卓某事后想过,有何大事值得二位如此不顾一切的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哦,阳和之战后,正统皇帝当即决意率军亲征,此事起初虽仅限于内廷秘议,却瞒不过常德公主的耳目!若卓某猜得不错的话,二位肯定潜伏在大同境内,暗中观测京军的举动,土木堡事变后,想必二位没少打探上皇的下落,并尝试营救上皇,可以肯定,二位后来返回京城,必是当今天子即位后的事!当时大局已定,常德公主改变不了大势,只好下令二位回京,以免节外生枝,令常德公主陷入尴尬境地。”
季方、秦夫人闻言一震,季方跑去门外查看有无下人在场,秦夫人严肃的道:“正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阳和之战前、当今天子即位后,长公主一直不问朝政,也只是在那一段风云诡谲的动荡日子里,长公主心系大明社稷,派人暗中观察,行事极有分寸,断然不会触碰预政的大忌,卓先生不宜对此做多度解读!事实上,自从上皇归国后,长公主一直未去南宫探视上皇,对长公主而言,皇上、上皇都是她的皇弟,血浓于水,长公主自会持中守正!”
卓轩突然意识到,秦夫人的内心并非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单纯,她身上飘动着太多的谜云。
“当初随季先生、秦夫人逃难的难民何在?那个给大家派发烙饼的大婶及其孙女可还安好?”
秦夫人微微垂首,目光有些闪烁,“都死了。那位大婶是最后死的,她一直记着你的吩咐,直到抵达大同城外,当时都能远远瞧见城墙了,大婶一激动,贸然带着孙女跑出藏身地,不出半里远,就被隐伏的鞑贼看见了······”
“那可是你们这帮人最后的同伴啊,你们居然没有拦住她!”
卓轩将这番话咽进肚里,不忍再去思念那个好心的大婶,还有她无辜的小孙女,心中莫名的冷意如日暮前的秋凉一般,缓缓袭来。
“你们回去吧,我乏了,想歇会儿。”
第277章 可怜的驸马都尉()
卓轩无从知晓绿萼的本名,她的模样一如其别名一般,即将步入豆蔻年华,脸上却依然残留着一分婴儿肥,身着淡绿花白襦裙,梳双髻,姿容端雅,移步时,微动的发髻像极了墨染的绿萼花瓣。
她好像把卓轩当成了唯一的主人,说话做事总会有意无意的替卓轩设身处地着想,至于她心里究竟把真正的主人——常德公主置于何地,旁人恐怕瞧不出半分端倪,至少在卓轩看来,绿萼就像从未在常德公主身边做过近侍下人似的,她身上并无往日近侍“御姐”的任何痕迹。
她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唇齿间仿佛天然长着一副过滤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不必为此犯世人含糊其词或迟疑发愣的通病,一开口便是尽吐该说的话,而且意思表达非常清楚、干脆。
卓轩不会贸然向一个小丫鬟打听常德公主的秘密,故而绿萼还没机会显露其把控语言尺度的最高本领,而对于其他人的底细,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对卓轩隐瞒什么。
“季先生早年中举,后来参加会试不第,一直不愿去官府登记,候缺做官,而是投奔长公主府中,是这里首屈一指的幕宾。正统末年正月间的一次筵宴上,季先生趁着酒兴,与朝中数名名士展开激辩,季先生直言瓦剌人狼子野心,朝廷曲意逢迎瓦剌,无疑是割肉饲虎,祸不远矣!当时在场的名士都是尚书、侍郎级别的大人物,谁都没把季先生的言辞当回事,还以狂士不得妄议朝政的说辞怼季先生,可是,半年之后,鞑贼不宣而战,悍然进犯大同、宣府、辽东三地,印证了季先生的预言。”
卓轩无意深虑朝政积弊,绿萼将季方的过往经历告诉他,他对季方就形成了一个比以往更清晰的印象。
“季先生很狂,无官无职,却敢怼尚书、侍郎,倒不失士子气节。”
“狂?嗯,卓先生识人极准!许多人都把季先生称为‘都中狂士’。”
早先被秦夫人称为先生,卓轩没有坚拒,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眼下绿萼居然有样学样,学秦夫人的口吻又称他为先生,这让卓轩心中有分无地自容的尴尬。
“秦夫人称我为先生,不过是随口一叫而已,你不必随她,嘴上没胡子,肚中少学问,我是哪门子的先生?”
绿萼眨眨眼,微微仰起头,目光不疾不徐移向卓轩的双眸。
“秦夫人行事素来严谨,如此称呼阁下,自有她的道理。哦,她夫家姓秦,本家姓名不详,据说是一名都指挥使的遗孀,朝廷命妇,货真价实的诰命夫人。正统十三年,其丈夫在平定南方反贼时捐躯,留下秦夫人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因平时与长公主走得近,后来秦夫人就干脆投入长公主府,长公主非常信任她,让她做了府中协理,协助方嬷嬷打理内务,地位仅次于方嬷嬷。”
“都指挥使的品秩是正二品,死后朝廷还会给他追赠更高级别的官职,嗯,不错,她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夫人,一品、二品官员的妻子,所获诰命可不就是夫人么!不过,她如此年轻就成了别人的遗孀,有些可惜,阵亡军官的遗孀要识大体,守贞守节,鲜有人改嫁,所以,她此生除了抚养幼子成人之外,大概别无所求了,唉,一朵美艳的鲜花就这么生生供在了神龛上······”
卓轩的言语略显轻浮,绿萼只是错愕短短一瞬,很快就将这个难堪的话题岔开了。
“先生都在楼内闭门读书两日了,仍不想去楼外转转么?”
卓轩起身离开书案,刚用过晚膳,此刻见天色尚早,西窗映着天边的残阳,大地尽染余晖。
“好吧,出去转转。”
许是入住当日的试探引发了卓轩的反试探,令彼此都有些尴尬的缘故吧,季先生、秦夫人将卓轩引入小楼后,一连两日都未现身,两日来,卓轩的饮食起居全赖绿萼张罗。
出了小楼,直接就上了游廊,卓轩看看身边的绿萼,不禁想起汪皇后派给他的那些丫鬟,此时此刻,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柳园······
时至今日,他仍不适应由小女孩服侍,但他没得选,让绿萼不离左右,这大概是一份他入住常德公主府后必须照收不误的特别恩赐。
“绿萼,我只能在前院转转,不得踏入内院寸步,是么?”
“瞧先生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先生是这里的贵客,无人敢给先生设定禁区!不过······话说回来,长公主住在内院,先生初来乍到,最好还是等一些时日再说,等看清楚了,知道什么时候可进内院,什么时候不宜进内院,想明白进内院是否确有必要等等这些事后,先生自能从容行事。”
卓轩发觉“先生”这顶帽子可不是白给戴的,绿萼一口一个“先生”,这比修身养性都管用,卓轩不得不敛起少年心性,摆出一副老成样子。
瞥见垂花门上华丽的雕饰,他不由自主的放缓脚步,打起了退堂鼓:“罢了,穿堂那边人多,咱们换个方向游园。”
“还是先生想得周全!”卓轩表现得如此懂事,绿萼没理由不赏他个蜜枣。
这时,垂花门那边传来一名妇人的斥责声:“驸马爷这是怎么啦?昨日刚见过长公主殿下,今日又来,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忘了规矩呢!”
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略显狼狈的退至垂花门外,冲里面陪着笑脸,“方嬷嬷,有话好说······”
绿萼立马劝卓轩道:“先生,咱们快走吧。”
卓轩本想转身就走,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名男子扭头瞥向这边,目光一下子定在卓轩脸上。
卓轩当然明白此人就是驸马都尉薛桓,心想既然与他打了照面,就不能视而不见,当即拿出柯霜教给他的礼仪动作,行了个十分标准的拱手礼。
薛桓没有颌首,而是郑重其事的回以拱手礼,然后一脸难堪的朝前门那边走去。
一名年近五十的妇人追出垂花门,冲薛桓的背影跺跺脚,一副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示威的样子。
第278章 长铗归来兮食无肉()
方嬷嬷习惯了在薛桓面前宣扬不近人情的天家规矩。
自正统五年随常德公主出宫以来,十余年了,方嬷嬷的人生少有成就感,唯一值得自豪的地方,就是凭借服侍常德公主从小长大的老资历,及已故太皇太后张氏默许的特权,把像馋猫一样的薛桓管得服服帖帖,反衬出皇室公主无与伦比的高贵。
这是一个夫妇之间夫权高高在上的时代,但高高在上的夫权对高贵的公主而言,完全是个笑话。
严格的讲,世人迎娶公主,不能叫“娶”,而是叫“尚”,一个“尚”字,把天家公主描绘成了如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正统五年,在京城无数适龄男子艳羡的眼神关注下,薛桓风风光光的“尚”貌美如花的常德公主,并以驸马都尉的身份,坐享岁禄一千二百石。
一个并无资格继承侯爵爵位、本该日渐潦倒的勋贵子弟,只因荣幸的得以尚公主,就能获得足与侯爵爵位比肩的驸马都尉头衔,一边拿着高薪,一边坐拥美人入怀,好处占得太多了,所需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菲。
薛桓不再拥有妻妾成群的权力,想偶尔偷腥,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因为后果很严重,一旦出轨,即便常德公主不抽死他,紫禁城里的皇帝也有的是法子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而且,他不能再去奢望拥有什么正常的家主地位,能“妇唱夫随”就相当不错了,常德公主让薛桓捶背,薛桓大概不敢跑过去捏脚。
出门时,薛桓暗中发泄不满,踹了半掩的木门一脚,木门砰的一响,撞在门框上,反弹回来,砸中了薛桓的屁股。
瞧见驸马都尉的狼狈样,卓轩哑然失笑,想着若夫妇双方的身份极不对等,婚姻生活就难言和谐,或许······常德公主还是有意放低身段与薛桓做对正常鸳鸯的,只是这个独身数十年的方嬷嬷比较特别,根本就不能理解世俗意义上的夫妻生活有何乐趣,她心里大概只有皇室公主的高贵与圣洁······
“这位便是新来的幕宾?”方嬷嬷的目光移至卓轩脸上,看清他的容貌,估算出他的年纪后,微微一怔,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绿萼礼道:“卓先生打算游园,路过此地,不想遇见了方嬷嬷,也好,卓先生初来乍到,许多事都要劳烦嬷嬷,今日既然见了面,往后便算是熟人了。”
绿萼的言下之意很清楚,那就是我家先生只想游园,无意擅闯内院,更不想偷窥驸马都尉那点床帏破事。
卓轩会意,立马朝方嬷嬷拱手施礼。
“先生?”这声尊称显然把方嬷嬷惊得不轻,她干瘪的嘴唇张得很开,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嗯······当年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堪大用!也不知长公主怎么啦,养着数十名幕宾,这些人学会了往古食客那套‘长铗归来兮食无肉’的做派,却连鸡鸣狗盗的本事也没有,整日只顾吃酒、游乐、对弈,一点正事都不做,看着就叫人来气!”
方嬷嬷将不屑表露得非常直截了当,似乎不想给卓轩留下半点情面,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