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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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的、女人难以抵御的笑容:甜美、多情,目光如水一样流转、如丝绒一样温柔。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这迷人的笑了,她心头暖烘烘的,直想掉泪。
绿草如茵,骏马欢实,他俩并辔而驰。福临不住地打量她,笑眯眯的样子使她心醉神摇,她小声嘟囔着:“你干吗老看着我?〃福临不答话,却把她拦腰抱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
她感到他呼向自己脖颈、耳畔的热气,又惊又喜,羞怯地说:“别这样,看人家笑话!〃福临大笑:“谁敢?你是我的妃子呀!〃他一挥鞭,马跑得更快了,他也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却是那样地得意、欢快!
马,突然惊慌地嘶叫一声,扬蹄人立。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许多人手执刀枪弓箭,从四面八方步步向他俩逼近。啊,那不是表舅、表哥他们吗?但又不大象。他们是谁?
他们在吼叫什么?
“昏君!昏君!”
“违天背祖,天怒人怨!废掉他!”
“废掉他!废掉他!”
“嗖〃的一支响箭飞来,直穿福临胸膛!他朝后一仰,摔下马去。佟氏大惊,扑到他身上,箭镞已完全没入他的肌肤。
他手捏箭杆,痛苦地叫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佟氏心如刀绞,搂住福临嚎啕大哭,直哭得气噎喉干,凄楚地喊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死了旗下我可怎么办!……”
佟氏全身猛的一挣,醒了。她还坐在那把心爱的红木椅上,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满脸泪水,遍体冷汗,头发和贴身衫子都湿透了。她侧耳听听,周围还是那么宁静。可是她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梦里情景历历在目,福临那痛苦的面容仍然使她肝肠寸断。她明白了,她恨福临,是因为她仍然爱恋着他,爱得很深很深……是啊,他若死了,她怎么办?
同样的问题,他若被废,她怎么办?
她的儿子真能登上帝位?她真能当上皇太后?废掉老子立儿子,有多少可能?
董鄂妃那句话怎么说的?〃甘苦荣枯与共〃。无论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能逃脱吗?
这里有最实际的利害:福临在,纵然是挂名,她是后宫主位,是皇三子的生母,将来可能有太后之分,至少是亲王之母;福临被废或是被杀,她便是废帝遗妾,将和福临的所有后妃一起给撵出宫去,决不会有好下场!……啊!表舅在旗人!母亲一定受了表舅的哄弄!
她,怎么能跟自己作对?
暴风雨平息了,天地渐渐恢复了晴朗。她沉着地洗脸、细心地妆扮,换了一套淡雅的月白色长袍,叫宫辇侍候往慈宁宫。
庄太后异常镇定从容,眼睛里凝聚着睿智和安详,神态中揉和了慈蔼和信任,象方才听康妃密禀一样,仔细地听着岳乐的密报。
刚才康妃禀罢,跪叩着替自己和母亲请罪时,太后心情激动,亲自下位把她扶了起来,并一反常态,把惶恐不安的佟氏搂在自己宽阔的怀抱中,含泪道:“好孩子!叫我这当妈的怎么谢你好呢?亏得你不念旧恶,心里明白!你是大清的功臣!太祖、太宗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的!……他从小就脾气坏,那天你偏偏戳到他的痛处,也是一时冒火,事后就后悔了,你再不要放在心上。为今儿个的事,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当感动得哭成泪人儿似的康妃告辞时,太后嘱咐道:“不要对任何人讲,有动静立刻禀报。〃对岳乐,当然不能同样对待。她细心地听完岳乐的话,皱了皱又黑又细的眉,问:“你以为,杰书为什么反戈?”“杰书原本就和他们同路不同心。如今天下归心,杰书说他不能有违天命,定要忠于皇上。“太后微微点头,又问:“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岳乐立刻提出建议:马上以谋叛罪逮捕简亲王、巽亲王一伙,囚之牢狱,免生后患。
庄太后没有回答,又迈出男子一样的大步,在屋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长袍刷刷地响。岳乐望着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亲叔叔、太宗皇帝皇太极。有一次他为一场大战的兵力布置去见皇帝,他也是这么走过来走过去,晃得岳乐的眼睛都花了。看看这位婶母,步态、表情,连那有时一手托肘、一手抚腮的动作,都跟她丈夫一样!
她一转身,归了座,往椅背上一靠,松开紧锁的眉头,神情庄重,俨然一位成竹在胸的统帅:“要后发制人!告诉杰书,要继续深入其中,情况一有变化,立即告诉你。我叫苏麻喇姑等人每日与你联系一次。他们是想待机而动,我们便能趁机收网。”“是!〃岳乐回答着,心里暗暗佩服。
“再者,此事出在皇室,简王又功高威重,一旦败露,必是一大丑闻,对皇室、对大清都很难堪,都极不利。因此,要缜密而又缜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让汉臣汉民窥出内情!”“是!〃岳乐简直是惊服了。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问题,太后一语就点破了。
“还有,皇上年轻气盛,此事断不许让他知道。但他身边须有可靠大臣特别经意护卫。内大臣索尼、鳌拜都忠诚可信,鳌拜武功也好,不妨将内情告知,要他们日夜警惕。只是千万不能惊动皇上。〃太后遇变不惊,处事明练,思虑周密,全局在胸,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看太后平日那般温和、慈祥、迁就,仿佛安享清福的婆婆和奶奶,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那帝王的眼光、统帅的品质,揉和着母亲的胸怀,就变成转危为安的巨大力量了。慨叹之余,在护卫人选上,岳乐略有异议:“禀太后,近日鳌拜与苏克萨哈结了儿女亲家,两人无话不说。索尼年迈,不如换苏克萨哈领命为好。”“苏克萨哈这个人么……”太后略一沉吟,接着说:“也好,他很机警。不过索尼还得助你一臂之力,共同把事情办好。〃其他具体事务,太后统交岳乐安排。岳乐在出宫路上嗟叹不已:皇上真正有福,承乾宫里一位贤内助,慈宁宫里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可是这位母亲此时正静悄悄地站在寝殿窗下,望着珍宝几上那一双嵌珠玉如意,暗暗叹息:皇儿皇儿,天下事哪能尽如你意?革旧布新太急太快,树敌哪能不多?欢庆胜利中人们容易抛开旧怨,欢乐过去之后还有更长的岁月啊!皇儿,你该收收缰了!
——五——
“母后!儿今岁得一佳状元!”
福临兴冲冲的,满脸是开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带了几分得意,向母亲禀告。
太后用她惯常的慈爱目光迎接儿子。触到他兴奋得发光的眼睛,红红的脸膛,她心里忽悠一闪,眼前浮现出另一个福临:在初夏的阳光下晒得脸儿红喷喷,眼睛象两颗小星星,小手高高举着他摔了好几跤才扑到的美丽的蝴蝶,在碧绿的草地上拚命踮起脚跟,想让自己更高一些,也是这么兴高采烈地嚷着:“额娘,我逮着一个大花蝴蝶!……”那时候,福临才四岁,他们也还没有进关。眨眼间十七年过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华帝国的年轻君主了,庄太后心里非常感慨;想到十七年的历程,那一次次险风恶浪,心里又说不出地惆怅……她终于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佳状元?佳在哪里,皇儿这么高兴?”“哦,母后,儿亲自出题、亲自主试、亲自阅卷,这一科状元进士,的的确确是我的门生。状元不但文才高,书法秀丽,外貌也俊美儒雅……”“人品如何呢?〃太后笑着问一句。
“儿曾面试咏鹤诗,他诗中有句道:鸣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诗以言志,可见人品必高!〃太后点点头。
“他是江苏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儿都想见见,已到隆宗门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后不是想看一看的吗?〃太后看看皇上,母子俩相视而笑。
传宣太监到隆宗门一唤,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进士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行。熊赐履慢慢走着,至今还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昨天晚上,管家备了车轿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认不得沿途道路。仿佛有人拦阻盘问,管家不知怎么应付的,每次都顺利通过了。在一排带长廊的高屋前,管家请他下车,领他进入其中的一间,嘱咐他在此静候,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明天主人将亲来致谢,临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内还有数人,都已倚墙靠桌地睡着了。屋里整洁清静,不象是不正经的地方,墙边还立着一只书橱。他随手取来一本,是陈寿的《三国志》。于是,他放下心,便在灯下读书消磨秋夜。
天蒙蒙亮,外面有人大声传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赐履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脑,同屋的人却都纷纷起身出门。他正不知所措,有人进屋问他:“先生就是湖广熊赐履吧?……哎呀,你怎么还没有着礼服?快换衣帽!〃熊赐履也慌了手脚,那人上来就帮他一起穿衣戴帽着靴,然后领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经排成了长长的两行。他被安置在右边一排的第十名。熊赐履回头望一望,隐隐约约有百十来人。近处几个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后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个个身姿僵挺,动作生硬,显得很紧张,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
熊赐履惊疑不定,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谁?他放眼向远处、高处望去,极力想弄清周围环境。然而随着天色渐明,越来越浓的乳白色晨雾,象一面铺天盖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后面还藏着什么?祸?还是福?熊赐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皱眉:事情这么怪诞,竟不是梦!
熊赐履一横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的?听天由命吧!
队伍前进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声,而这石板路竟如此宽阔齐整!他们在浓雾中走着,仿佛与世界隔绝了。
白茫茫的雾中,忽然传来阵阵钟声,浑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传向远方,震得熊赐履猛然一惊,这钟声,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门上的钟声一样吗?
踏着钟声,他们又走了许久,过了深深的城门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桥,天色大亮了。熊赐履无意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后的人也是一样打扮!忽然,一派乐声悠扬,从前方传来。熊赐履定睛细看,渐渐浅淡的晨雾中,隐隐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伟的轮廓。天哪,这是熊赐履熟知的太和殿传胪大典啊!他熊赐履既没有应会考,又没有参加殿试,怎么会走在新进士的行列里?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熊赐履惊出一头冷汗,什么也想不下去了,因为他顶着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乐大作,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然后高唱道:“顺治十六年九月开恩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着,他唱起名来,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赐履一喜一惊。
喜的是好友夺了鳌头,惊的是他会识破自己这个假冒的进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广熊赐履〃!熊赐履目瞪口呆,昏头昏脑地随召引官出班,跪到御道之左、状元、探花之后,他是第五名。天!这是怎么回事!
后面繁缛隆重的礼节很多,熊赐履象个木偶似地随人摆布。传胪后颁布上谕时,他又听到自己的大名,原来他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了。熊赐履百思不得其解,他凭什么得到这特殊的恩典?难道是罗公重金买来的吗?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门召见殿试前十名,熊赐履又在被召之列。在太和殿,他们没有资格靠近皇上的宝座,而来到乾清门,与皇上的距离就不过十步之遥了。当熊赐履抬头恭觑圣容时,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对,皇上那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笑意。熊赐履一怔,圣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却在紧张地思索:那眼睛,那黑眉,那棱角分明的嘴,曾经聚成一副怒冲冲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轻的旗下小章京!两年前,他们在城南小茶亭初见,又相遇在可怜的老汉家门前……是他,一定是他!熊赐履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这个进士想必是皇上恩赐的了。
不过,熊赐履无功受禄,总是于心不安。况且,整个事情的经过,处处都透着古怪。他一面想一面走,差点儿踩着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脚后跟。
他们被领进慈宁宫,恭恭敬敬地参见了皇太后。熊赐履大约心里有鬼,只觉得皇太后不时地打量自己,那眼光里似乎也含着笑意。这么一来,他更不敢抬头了。
皇太后见到这些年轻有才、又非常知礼的新进士,很是欢喜,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赏给每人一个荷包、一朵金花、一个如意锞子,状元则得了双份。他们也都受宠若惊地谢了皇太后恩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