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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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商队。本抚还亲笔题写了队旗。”廖大亨精疲力竭,哼了哼。
“部院大人烛照万里,原来什么都知道!”刘先生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他拱手道:“既然部院大人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好生利用呢?小弟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利用?怎么利用?我还不知道利用?没钱怎么利用?降租降税,我说了能算吗?尽出些馊主意!”送走刘先生,廖大亨半躺在床,闭着眼睛冷笑。突然,或许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猛地坐了起来,“惠莲!惠莲!”
“老爷,啥事?我还要送大哥呢!”小妾嘟着嘴走了进来。
“惠莲,你安排你族兄先在府中住下。可能有事还要麻烦他,万万不可怠慢了!”
“知道了,老爷!又不是外人,还客气啥!”
“还有,让管家把幕友都请来!”
幕友便是师爷。
师爷制度自明代便开始逐渐兴盛,地方大员多半都雇有几个私人幕僚。廖大亨一省巡抚,大事小事成堆,雇的师爷便有十几个。这些私人幕僚除了在东翁背后出谋划策,还为幕主处理政务,甚至作为官员的私人代表,监督下属官吏。只是小妾惠莲明白,老爷要见得的,并不是全部的师爷,而是他最信重的百家姓前四位:赵钱孙李。
赵师爷是个老秀才,老爷的云南家乡人。从老爷出仕开始,他便跟着老爷,算是师爷里的老前辈了,最为老爷信任。
钱师爷是山西举人,老爷在京师当六品主事时入的幕府,为人精灵敏捷,最为老爷倚仗。只是因为争宠,与赵师爷有些打顶张(注一)。
孙师爷也是个举人,南直隶人,在案牍文字上极有功底。老爷的奏折行文,大都出自孙师爷之手。
李师爷是京师人士,没有功名,却因家中是个商人,对钱粮一事极为谙熟。文官领军,最重要的便是要控制钱粮,所以老爷须臾离不开李师爷。
听说老爷深夜相邀,四位师爷不敢怠慢,很快赶到了老爷房间。廖大亨坐在床上,身边只有小妾刘惠莲侍候。他道歉一声,只说身体有痒,无法全礼。四位师爷连忙躬身道无妨。廖大亨说明深夜相邀之意,又复述了刚才刘先生刚才讲的故事,问道:“刘先生建议我利用王府世子,何去何从,敬请诸位先生直言。”
赵师爷资格最老,年龄最大,历来都是他先开口。他面带忧色道:“老爷,现在您最忧的是什么?不是城外的乱民,是城里的那群乌鸦!乌鸦上奏折弹劾您,您要是没个自辩的说法,那大祸不远矣!”
钱师爷接口道:“赵先生所言不差,关键是要找个什么样的说法。城外几万几十万乱民,今天抢这家,明天抢那家,找个啥说法也没用。朝廷不是瞎子聋子,自有厂卫给皇上暗地里递折子。成都的大小官员们也不是哑巴,劾书今天发了,明天还可以发。再这样乱下去,我们迟早死路一条!”
两位师爷刚说话便掐起来,廖大亨不由苦笑道:“本抚能做到一省督抚,几位先生功不可没。现在本抚大难临头,还望几位先生能同舟共济,勉度难关!”
听廖大亨说得恳切,赵师爷含泪道:“学生跟了老爷几十年,虽无主仆之名,实有主仆之义。老爷如落难,学生义不独生!”赵师爷一表态,另外三位也不甘落后,都道同舟共济。
廖大亨见自己的悲情牌打出效果,便乘势说道:“赵、钱两位先生说得不错。城外乱民是标,城里乌鸦是本。标要治,本更要治。城外不能这样任凭乱民胡来了,王府长史司已经行文十几次,让本抚出兵弹压。王妃还放出风声,再不出兵,要亲到本抚这小庙来闹事。看来老夫这回是躲不过去了。本抚刚才得了刘先生提醒,突然想到了王府世子和土司兵,我们能否用一用呢?”
“上回雅州知州王国臣和天全土司来报捷,说他们平定了雅州民乱,还附了一长串请功请恤的单子,”孙师爷凭借出色记忆力,回忆了当时的公文处理情况,“东翁有命,四川各地皆有民乱,功劳无法核实。留待将来另为请功。所以学生暂未处理。”
“现在看来,还是尽快准了才是!”钱师爷斗胆直陈道:“奏折上去,好歹可让朝廷知道,东翁在川并非无所事事!”
廖大亨颔首不语。钱师爷说的对,有了功劳不报,现在被别人抢了先手。别人报了,那对自己来说,可就不是什么功劳,而是罪过!
赵师爷问孙师爷:“难道在报捷文书上,没有提及世子?”
“在天全土司的文书上,只提及护送世子回省城,碰巧遇到雅州民乱……”
孙师爷的话没说完,就被钱师爷打断:“碰巧?骗鬼呢!东翁,学生断定,那世子定与天全土司互相默契。东翁若不信,只要翻看那请功单子,有没有天全土司以外的人就知道了!”
廖大亨如梦初醒,忙不跌叫喊:“叫管家,快!快!让下面把报捷文书找来!”
钱师爷冷笑一声:“东翁,还得把王府长史司的行文都找来。说不定我们还有漏掉的!”
注一:顶张,麻将术语。打过麻将的人都知道,没打过的人请问打过的。
第九十一章藩抚勾结(二)()
第九十一章
藩抚勾结(二)
钱师爷的推断没错,王府的行文果真有漏掉的!
责任不在孙师爷,也不在巡抚衙门里的任何一个书办下吏,唯一的责任者是廖大亨本人。
自从“除五蠹”民乱开始,王府因为接连收到省城周边的王庄王店求救,便连篇累牍向巡抚衙门行文,要求巡抚廖大亨出兵弹压乱民。这些文书中,长史司出的正式行文并不多,多的是盖了王妃印宝的文书,有时一天竟多达七篇。
一个女人公然吆喝一省抚台,这让廖大亨恼怒异常。他下令属下,凡非王府长史司的正式行文,其余一律不必上报。下吏们受了抚台大人的训斥,又不敢招惹王府,于是对这些不符格式标准的文书只是当面接了,转身就塞进故纸堆,干脆连封都不拆。
朱平槿在蒙顶山王庄向廖大人发出的重要信息,因为没有经过长史司,也遭遇了同样命运。天全土司向巡抚衙门的请战文书,因为与朱平槿的文书装在同一个信封中,也许送信的人没有说清楚,也许收信的人心不在焉,同样被连累了。
“天误我也!天误我也!”廖大亨读完两封信函,惨叫一声。
“老爷不必忧虑,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赵师爷连忙劝慰,“只是这宗蕃与土司搅在一起,学生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钱师爷料事如神,压住心中得意反驳道:“是否搅在一起,雅州知州王国臣比我们更清楚。他都没说啥,我们不妨假装信了王知州的话。”他手指这两封信函,“两封信装在一起送来,傻瓜都知道他们穿一条裤子!”
孙师爷点点头道:“钱先生所言极是,此事正好装聋作哑!不过,我们既然要用他们,倒要想想他们要我们回报些什么?”
钱师爷得了孙师爷的支持,说话更加大胆:“还要想想那世子暗示我们的功劳是什么!东翁如今有难,这功劳要够大够响亮才够份!”
排名最后的李师爷一直没有发言,这时冷不丁开口道:“那功劳若是独一无二,那买的人就多。下手慢了,被别人抢了先,那便再也没机会!”
李师爷的话一出,立即得到了所有人一致赞同。
廖大亨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奇货可居也!”
既然廖大亨表态了,钱师爷便继续顺着杆子往上爬。
“土司愿意打仗,大人就给他们名义!土司平了民乱,大人便给他们请功!土司要劫掠百姓,大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要给他们说清楚,布政司藩库里那是一文钱也没有!钱到哪儿去了,都花在四省追剿大军身上!大人更不可能为他们争取赏银。若是争取银子,那藩司说不定也要参劾大人一本!都司那里也没有援兵,卫所的兵都被方总兵带到川东打献贼了。要援兵,只有大人的抚标可以出动部分,也就几百千把人!”
钱师爷的建议条理清晰,毫无风险。廖大亨微笑着点点头。
孙师爷估摸着文字工作又要落在自己肩头,不得不出言提醒道:“大人,有些话能说不能写啊!学生建议,要行文,只需写上让土司兵剿灭乱民即可,万不可留下把柄!”
孙师爷的提醒合情合理。廖大亨再次含笑点点头。
眼见一份正式决议就要圆满出台,这赵师爷却来煞风景。
“老爷,学生多句嘴。宗蕃,朝廷百官盯得紧,皇帝盯得更紧!地方大员与宗蕃过从甚密,乃是为官者之大忌。这世子与土司搅在一起,那他图的什么?一般人,要么图官,要么图钱。可世子乃蜀藩储君,图官何用?无非下人赏个微末。图钱何必?蜀地就封了一个王,谁还能比蜀王府有钱?要么图的是……”
赵师爷停住不说,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赵师爷的忠心廖大亨是清楚的,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句句都是为自己着想。廖大亨渐渐收起笑容,沉思起来。他回想起正旦大朝那一日,朱平槿与他讨价还价,为了一颗悬挂在承运门前的人头,世子竟然公然以茶马走私来交换。此子虽幼,但是胆识过人啊!廖大亨心里感叹道,人不可欺幼……
就在这时,廖大亨猛然惊醒。朱平槿当时所说的行刺亲藩,搞不好便是他自己以身涉险,然后转过头把罪名按在那颗人头身上,再以此来恐吓自己这个新任的四川巡抚!
廖大亨想到这儿,不禁头痛欲裂。朱平槿要谋反,的确已具备了很好的条件。首先他有护商队几百兵力,王府左护卫还有五六千;其次他有天全等土司兵助力,少说也有两三千;再次,他还有刘先生说的仁寿县土地庄户支持,多则上万!
还有雅州知州王国臣,搞不好也是朱平槿一党。朱平槿的信函、王国臣的呈文,两封文书的风格一致,书体类同,分明便是一人所写!
想到朱平槿,廖大亨又痛苦地回忆起一件事:那旗帜上的“护商队”三字,乃他亲笔题写。将来朱平槿谋反事败,仅凭此一条,他廖家就要满门抄斩!
赵师爷不知老爷突然怎么了。
自他说完,老爷便失神落魄。老爷的手指一抓一伸,仿佛想握住什么失去的东西。廖大亨做到一省巡抚,人前人后都表现得那么慷慨挥洒。只有他知道老爷这个奇怪的习惯。每当老爷如此,定是遇到了难以抉择的难事。
“再等等,让老爷自己下决心。”赵师爷对自己说,“老爷多谋善断,必能逢凶化吉!”
可是钱师爷等不及了。在他看来,老赵这番话,纯属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什么事情能比掉脑袋更重要呢?就算朱平槿谋反又怎样?天底下换个姓朱的当皇帝,说不定自己还会活得好些,反正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事,干自己鸟事!好歹自己也是个举人功名,凭啥自己不能像进士官,谋个一县一州来当当?
钱师爷给今晚配合得很好的老孙使个眼色。孙师爷心领神会,又给老李使个眼色。电光火石间,三人通过眼色迅速结成了利益同盟。
为了当上这个四川巡抚,廖大亨在官场混了二十几年。可当上这个巡抚,这才三个月。只要廖大亨三年不倒,那么他们几个身边人就可以凭借廖大亨狐假虎威,把过去的投入连本带息全部赚回来!
那时,即便廖大亨被满门抄斩,他们也可以到乡下买个庄园,做个逍遥快活的地主老财。因为,幕友与东翁之间,只是雇佣关系,灭十族也轮不到他们!
趁着老爷举棋不定,钱师爷率先对赵师爷发难。
“赵先生忠心护主,学生钦佩有加!只是赵先生所言,过于危言耸听了吧!世子今年不过十五,尚是幼冲之龄。其上王爷、王妃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王爷不谋反,哪里轮得到世子谋反?世子谋反,那就先得谋他爹妈的反!这可能吗?
廖大人,前几日王妃行文要我们出兵平乱,与其说是王庄王店被祸害,不如说王妃担心她嫡子的安全!瞧她们母子情深的,哪里有谋反的样子!
赵先生所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爷要谋反。可若要往外说王爷谋反,那必成蜀地一大笑话也!蜀人皆知,蜀王府诗书传家,蜀地文风之源也。学生冒昧说一句,这天底下的王爷尽反,蜀王府也不会反!”
廖大亨从焦虑中醒过神来。他对钱师爷料事如神的本事颇为佩服,钱师爷刚才的表现也再次证明了他的判断能力。只是两个主要幕僚在关键问题上不能形成共识,让他非常为难。是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