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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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平槿站着等了会儿,才有旨意让他进去。
朱平槿跪着听王妃训斥:
“世子出息了,晓得以诗会友了!”王妃的声音冷冷的,“一出手便是五百两,够大方的!还有舒师傅的辛苦钱,估计一千两也打不住吧?”
“启奏母妃……”
“叫妈!你看看,嗯,你妈我起早贪黑,三百多个庄子,七百多个铺子,府内府外、亲戚朋友,饮宴祭祀,还有你爹和你这个不昌盛的儿子!哪一件事不要你妈操心?哪一件事不找你妈要钱?这才过了贼,庄子铺子都来人叫苦,刚才你三婶还派人来说,十几个城外的庄子被贼人祸害了,过不了年了,还不是又来要钱?我们家的庄子不是也被祸害了,怎么没了几个庄子就过不了年了?”
王妃口中的三婶是富顺王朱至深的正妃,朱至深则是朱平槿的嫡三叔。
“启奏母妃……”
“叫妈!还有你不务正业的爹,成日里就与你四叔到处厮混,鬼影子都见不着!养了一帮子没用的清客,成日里吟诗作画。又弄了一大堆良家女子,莺歌燕舞,还有那两个骚狐狸精……”
“妈……”
“你妈我每天操劳,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妈心思你还不明白?”
“妈,儿正要为此事奏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朱平槿看看左右。王妃手一挥,周围太监宫女训练有素,快速蒸发。
“儿臣出了一千两银子,儿臣也心疼啊。”朱平槿捶捶胸口,很心痛的样子,“不过,儿臣觉得很值!”
王妃睁大了眼睛。
“儿臣此举,一收军心,二结士子。”
“那帮子只会哼哼两句馊词的酸丁有啥结头?你瞧瞧那帮子酸丁写的文章,啥花儿鸟儿虫儿草儿,啥金子房子车子女子,太上老君、九天玄女、西天瑶池,还阴阳双修,我呸!”说到这儿,王妃难得脸红了一下:“不要脸!哪个正经人会写这些狗屁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东西!不要以为你妈不懂,我们邱家也是世代书香!你不准学他们。”
“儿臣绝不学他们。”朱平槿连忙保证,“您瞧儿臣写的,虽说只有一句,念起来仍然是浩然正气荡然于胸!”朱平槿赶忙又把那十四个字朗诵一遍。
“好了,别念了,曹三保来要钱时我已经听过了。来来,别傻跪着了,坐妈身边来!”
椅子很宽,坐两个人很轻松。
“乖儿啊,你想啥妈都知道。”王妃拉着朱平槿的双手不停摩挲,“不过这次你可做偏了!你想啊,那猛如虎虽然很能打,但他毕竟是豫楚的客军,终究是要走的。别看献贼这次在四川闹腾得厉害,官军总还能把他打跑。献贼出川,那猛如虎多半还回河南,你的心思不是白花了?所以啊,你的钱要花在自己人身上,比如王府的左护卫。这快过年了,左护卫本来就有例赏的,正好一起发了可不好?”
没法子,骗得了爹骗不了妈。不过朱平槿并不想就此认栽,他想扳回一局。
“王府护卫一年到头确是辛苦。不过儿臣有些信不过左护卫。”
王妃一听这话有些吃惊。
“不是他们偷摸扒抢,谅他们也不敢,妈您管得好着呢。”朱平槿解释道,“儿臣是觉得这些年到处都不太平,我们四川也不宁静。蜀地自崇祯年来,先才平了奢安之乱,接着闯贼又来,闯贼刚走,又来了献贼,保宁府、夔州府那儿还在闹摇黄、闹土暴子,越闹越凶,衙门官兵都没啥办法。今年四川又是大旱,收成也少了很多。儿臣听说陕西、河南那边更惨。先是旱灾,然后是蝗灾。虫子铺天盖地的,连枯草和树叶都吃光了。儿臣听说已经开始吃人了。”
朱平槿感觉到王妃的手有点发紧,于是继续发挥道:“官兵是一点用没有。这次献贼入川,楚军、秦军、豫军还有我们川军都上去打,结果是打不赢也追不上,连秦良玉都打输了。”
“巡抚邵捷春上月不是逮拿入京了吗,换了监军道廖大忠。可怜呢,那邵捷春是被杨嗣昌冤枉的!妈听说当时锦衣卫把他关在贡院,结果上万百姓去伸冤。你爹也上书营救。可这些都没用,邵捷春多半要论死。若是邵捷春还在,或许局面还要好些。”
“任谁当巡抚也没用,主要是官军不能打。”朱平槿反驳道,“妈您瞧左护卫就知道了,尽是些农民,还有到花楼当龟公的。举个仪仗摆摆威风什么的还行,真上战场去拼命,一多半尿要流到裤子里!”
“这你都知道?”王妃笑了笑。
朱平槿继续煽风点火:“再说那护卫指挥刘胖子,开铺子起花楼放印子钱,整日里是打着王府的旗号欺男霸女。您指望他来为我家保驾?”
这才是真正戳到王妃痛处。王妃最恨的不是这个刘胖子尽干坏事,而是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野女子献给王爷,说都是他妹子,王爷还都信了。听到这里,王妃的牙关紧咬,问朱平槿想做什么。
“儿臣想要钱。”
“你不是有朝廷的世子俸禄吗?”
“今年的三千石俸禄还欠着大半呢!妈您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要钱干什么?”
“买几个孤儿养着。”
王妃大声下令:“曹义诚你也出去!”
宽阔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这对母子在窃窃私语。
王妃对朱平槿小声道:“乖儿啊,你要什么妈都给你!反正最后都是你的,只需分一点点给你那庶出的弟弟。千万别起谋反的心思,那可是要杀头的!谁也保不住你,包括你爹!”
“什么谋反?妈您想太多了!”朱平槿天真地大笑起来:“儿臣才十四岁,还没到十五呢!这样小的反臣,说起来谁相信啊?儿臣只是想做茶马生意,养百十个孤儿专走雅州到打箭炉的路。儿臣问了曹三保,那条路险得很!路的一边挨着大山,一边挨着悬崖,悬崖下边就是大江。山上还经常掉石头,每年被石头打死的、掉江里淹死的数都数不过来。听曹三保说,今年遭灾又遭贼,茶收的少,所以那边行情好得很。儿臣想,今年孤儿肯定便宜,死了还不用给家里烧埋银子,所以……”
听见朱平槿如是解说,王妃明显松了口气:“倒是妈想岔了。朝廷对我们这些藩王家可是看得紧。占点田贩点茶倒是没什么,只要是沾着兵甲什么的,立即就有地方官吏参劾。前几年,京师被鞑子围了,崇祯爷下旨天下勤王。那南阳的唐王脑袋一热,当真了,也要带兵进京,还没出藩就被地方官挡下,不久便被锁拿进京。崇祯爷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发了善心,只是发配凤阳守陵了事。还有那怀庆府(今沁阳)的郑世子朱翊(YI)钟,本来他老子得位就不正(注一),他自己在藩国又名声极坏,还私贩奴隶、违制养客。去年他老子刚死几个月,就被皇帝找了个罪名赐死了。”
最后,王妃摁摁朱平槿的脑袋:“带兵的事与我家无缘,你想也别想!茶马之事倒是可行,有钱赚的事都行!找时间我们再议议,想个稳妥的法子。不过最近事多,这事过完年再说。妈最近累的慌,老睡不着,给妈捶捶背。”
王妃扭过身子让朱平槿捶背,突然又扭了回来:“对了!翻年你就十五了,你有中意的人没有?带回来给妈瞧瞧。如果你没有人,妈给说你几个,你看城南的张家和城西的祖家,妈都觉得不错……”
注一:郑王的王位,本应由世子朱载堉(YU)继承。但他十五年里七疏让国,辞爵归里,潜心著书,有《乐律全书》四十卷等著述百万字。老百姓不相信他的让国之举是出自本心,觉得里面有阴谋,故而主动替他叫冤的人不少。
第七章接头故事()
第七章
接头故事
摇号开奖的艰巨工作继续进行。从贴出榜文之时起算,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舒师傅派人来禀了两回,说赶快截稿了,他家到处堆满了装纸的箩筐,连灵堂都占了。
朱平槿没有理会舒老儿的叫唤。这事朱平槿是冤大头,舒老儿出名还挣钱。天下哪有坐着收钱的好事?估计这几天以吊丧之名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又堵满了舒老儿门外的巷子。他们来吊丧总不会空着手,一斤猪肉两把挂面总要带的吧?想到这儿,躺椅上的朱平槿笑了笑。
忙活到月上树梢,腰酸背痛的宫人听到世子大叫一声停,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把选剩的稿子收了继续送到舒师傅家,并按照世子的吩咐,连夜出府把两位作者找到带进宫来。
先到的一位来客道士打扮,中等年龄,白面无须。他稽首后先按曹三保的安排自我介绍。本名侯栋,道号玉鼎,自号侯三丰。新都县人氏,父亲是县上廪生。崇祯十年闯贼入川,焚了新都,除了他之外全家死绝。大劫之后,族人们看着他傻傻的,于是帮着卖了剩下的田产,托给一位路过的道士当了徒弟。他先在青城山建福宫炼丹。或许因为窥破天机,遭了天谴,师傅于去年仙去,于是他又流落成都府青羊宫继续求道寻仙。
“那建福宫本是仙山名观,汝为何要从建福宫转到青羊宫?”朱平槿问道。
“师傅炼丹,已臻大成。白日飞升,可以为证。”道士很认真地回答:“贫道跟随师傅学道数载,已得外丹炼制之真传。然师傅飞升之后,师兄师弟们……,故贫道离了建福宫,来到青羊宫。”
“汝等师兄师弟们行了何事?”
“他们嫌弃贫道炼的丹成色不好,献不得王府。”
“哪个王府?”
“富顺王府。每年建福宫都要炼成金丹五粒敬献。”
“为何他们说你炼的丹成色不好?”
“丹砂本是炼丹的上品第一。”道士朗朗而言,“然则师傅曾说过,万物皆有道,切勿以人欲而违背天道。丹砂过量,丹丸虽然红润光亮,然久服之极易使服用之人邪气上冲,目眩神失。故贫道不为之也。”
“这一句‘且当剩勇追穷寇’,可是你本人写的?”朱平槿高坐宝座之上,很严肃地问。
“正是。贫道万不敢欺蒙世子!”
“这句连得好!”朱平槿夸奖道士,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本世子随便问一问:汝师傅白日飞升,汝可曾亲眼看到?是否看到一只银白色的大鸟,载着汝师傅,轰鸣而上云霄?或是一只大蜻蜓,背上有巨大翅膀旋转而上?”
道士表现得极为错愕:“小道无福,当日下山采买未曾见到。师兄弟大都说师傅是化气而去,可有个师弟说是一只仙鹤载了师傅西去。世子爷如何得知是只银色大鸟,或是蜻蜓,而不是仙鹤?”
“本世子臆测而已。”朱平槿答道。他想,答案错误,扣十分。不,一票否决。
“先生既然自幼家学渊源,何不还俗重操举业?”
“学生自然如此想过。”不称贫道了,变成学生了,“只不过举业漫漫,学生囊中羞涩……”
“不是原教旨主义者。”朱平槿又想。
“先生既然炼得金丹,又何须求那世俗功名?”沉吟了片刻,朱平槿道:“我蜀王府三百年来与寻仙求丹多有缘分。如先生能放下俗念,一心炼丹,本世子愿相助先生,寻那云烟深处,起座宫观,再揽些童子,专做金石水火之事可好?”
自献王朱椿就藩成都起,蜀中就有传说,王府有金银秘炼之法,故而富甲于天下。这对炼丹界的不成功人士玉鼎道人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于是乎,玉鼎道人欣欣然行了稽首之礼,施施然摆手摆脚出去了。
第二位投稿者姗姗来迟。朱平槿唤了立即觐见,不过先滚进殿门却是李四贤这个小宦官。
只见这个奴才帽子飞了,腰带散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一见朱平槿,先放声大嚎起来。
“可是献贼杀回成都了?”朱平槿赫然而起,“说话,快说话呀!”
小宦官再笨,也知道自己的狼狈形象引得了主子误会:“不是献贼!奴婢去请人,结果,结果被人打了!”说着,李四贤又干嚎起来。
不是张屠夫杀回来了就好!朱平槿落下心中的千钧巨石,重回宝座坐好:“何故狼狈如此?”
原来李四贤带着几个仪卫去请投稿者,因为夜深了,李四贤怕误了主子时辰,便叫一个仪卫骑马先去叫门,自己随后赶到。可当李四贤赶到之时,投稿者的院子里面已经抓扯起来。李四贤冲进院门拉架,还未说话,就被里面的一个女子当胸揪住,劈头盖脸一阵暴打。
“那女子尤其凶悍!奴婢脸上的伤,都是那女子打的!主子您看这道口子。”小宦官一面干嚎,一面捋开乱发,露出半边血脸来,“主子您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