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第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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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长祥亮出宝刀,并没有给朱平槿带来好运。
随着他一声大笑,山梁下的荒草树丛中,突然冒出了许多晃动的人头。锣鼓齐鸣,满山遍野都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方阵外的世界,好似一壶凉水,转瞬间就沸腾了。
“世子就在你们身后,与你们同生共死!无论番汉官兵,半步不得后退!”
李长祥双腿夹着他配发的杂色川马窜出去,像一营主将般在士兵们的身后快速巡游。他单手高擎宝刀,用洪亮坚定的声音鼓舞着士兵们:
“我光荣之护国军,力挽乱世,拯救苍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佑世子!天佑大明!”
……
后勤编队本来有两个连,一个辎重连,一个医务连。
前方炮响,辎重连很快奉命前出,把随军运输的弹药前送补给。辎重连一走,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医务连。
这个医务连是临时从护国军总医院保宁府分院中抽出医士和护士组成的,本就是个大杂烩。里面有二十名医士,五十名担架兵,剩下的百人都是护士。
医士和担架兵都是男的,而护士全是女性。
这些女性大都来自于川北当地,从仪陇县撤退到新政坝以西的护国军家属最多,其次还有阆中、南部新招募的年轻女子。她们受过简单的包扎护理训练,但因参军时间短,伤兵护理任务重,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训。
当迅速进入第五营方阵的命令传来时,医务连的很多女兵都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万分危急,依然按以前的节奏闷头小跑。然而骤然大作的军号声在她们的身前身后次第吹响,终于惊醒了她们,让她们抬起了头。
由于齐胸高的荒草遮挡了视线,近处的景物还不如远处清晰。
前军几支部队,散兵和大炮依然在开火;
呈数条平行线横向展开的警卫营,两翼正在反折下来,变成了一个钝角的拱门型;
贾登联两个营的官军,同时变阵向两侧展开,从山下的位置上看上去,就是变成了两条厚实的红黑色竖线。
两营中间的那些部队大都还在原地,可世子的大旗正在向山下缓缓移动,朝自己方向过来了。
这时,医务连中的大多数人终于反应过来:战场局势发生了重大变故。让他们进入第五营方阵,不是什么任务,而是逃命!这时,他们终于加快了脚步,朝前面一跌一撞地跑去,哪怕是身上出点汗也顾不得了。
太平县主的形象很是狼狈。
八瓣盔再一次不听话地消失了,捎带着头上那根可以换很多铜钱的凤翅金簪也不见了。
没了金簪的束缚,她满头柔软的青丝只好无奈地垂落下来,铺满了肩背和面颊。
她想用手指拂开遮挡视线的头发,可那沉重僵硬的铁甲衣和剧烈跳动的心脏却让她抬不起手臂来。她喊两个侍女来帮忙,可撕哑的声音在炮声隆隆的战场上仿佛一首催眠小曲。
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路狂奔,她终于接近了第五营的战线。可没等她缓口气,不知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从侧后方推攘了她一把,让她踉跄几步,跌入了荒草之中。
天还是蓝的,可是蓝得很灰,就像蕴积了过多的水汽一样。
太平县主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想起逃出王府来的点点滴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大股流淌下来。这时,她面前的天空突然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遮住了。那人带着满身的汗臭,向她伸来一只灰扑扑的大手。
“县主娘娘,你当真把小民吓死了!”那人粗暴地抓住太平县主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她拖拽起来,“快快,跑进去,跑进去就太平了!世子爷的大旗已经进去了!”
又是那个该死的朱平槿!一股邪火从太平县主的心头窜起,让她狠狠摔落了拖拽她的手臂。
“本县主说过,不准叫我县主娘娘!”
可没等到好脾气的史班长向她道歉,烟花的爆炸声、寨匪的喊杀声,已经铺天盖地传入两人的耳朵。这时,保命的本能激活了他们的肢体,一切都顾不得了。太平县主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慌忙抓住史班长的手,几乎手脚并用地冲进了方阵为他们留出的缺口。
喘息未定的太平县主几乎一抬头,就看见了红底织金蟠龙旗,以及那旗帜下挺立的身影。
……
智者千虑,必有一疏。
思维之所以产生盲区,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思维按照运动的惯性,一头钻进了牛角尖。
在四面合围之中,敌人大胆地利用有限的战场空间,进行孤注一掷性的战役性伏击,是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在战前部署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战前俘虏招供,使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得到了敌方装备的准确情报。敌人大量生产松木炮,使他们愈加担心敌方的火器伏击,所以在兵力和火力配备上实行了前重后轻,以便充分发扬己方火力。
可相较于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敌方的高级指挥员更为了解他的对手。王文彪的变节,让护国军的所有特点暴露无疑。因此敌人在防御部署上,并没有死守山寨。反而出其不意,以攻为守,将火器部队当作了诱饵,诱使护国军将最强的部队突出于队形前方,从而弱化了队形的中央和后尾,为实施战役性伏击创造绝好的战机。
数千人规模的战役性伏击,与小分队进行战术性伏击决然不同。
没有隐蔽性,就没有突然性。任何伏击,保证隐蔽性是成功的关键。
大规模的伏击需要大面积的潜伏地域,而大面积的潜伏地域则很难避免敌方的侦查。汉武帝举精兵三十万在马邑伏击匈奴,就是因为匈奴骑兵进行了宽正面的侦查性攻击,前哨被俘叛变,消息泄露,结果眼睁睁看着匈奴单于十万人马扬长而去。
高山峡谷地带,地域狭窄,地形隐蔽,消息相对不易泄漏,本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但对方在这种地形上,警惕性往往很高,会以前卫或侧卫扼守要害地点,保证主力的顺利通过。
然而这次进攻,护国军的进攻轴线既非平原开阔地,也非深沟峡谷中,而是在凸起于两侧地形的山梁上。
因此朱平槿和他的将领们的思维在这里出现了两个盲区: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敌人能够精确地判断出进攻的时间和路线,利用夜暗条件,提前下山,借助于植被地皱的遮掩,实施长时间的潜伏而不暴露!
他们更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违反兵学常识,将潜伏地点选择在山梁之下的道路两侧,以低地伏击高地!
可以想象,一旦护国军被前方交战所吸引,兵力兵器向前方聚集,敌人便从两翼突然杀出,直扑已经消弱的中军,一举击溃,虏获首脑,并将护国军拦腰斩断。
那时护国军失去指挥,军心大乱,数千人挤在狭窄的山梁上。前有路障和火炮,后有敌方大队的夹击,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焉能不大败而归?
然而万幸的是,朱平槿和他将领们的战场直觉,挽救了这场战役,也挽救了他们自己。
贾登联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率先嗅出了战场气氛的某种不对劲。
贾登联的异常感觉提醒了朱平槿。出于稳妥起见,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用护国军的强大实力耗死对手。
面对蒋鲁的请援,朱平槿不仅没有调兵增援前卫,反而保持并及时整理了阵形,并且将他的主要火力炮兵第二营保留在关键的位置上。直到他偶然发现预备队第五营、后勤编队以及后卫第十五营已经在狭窄的山梁上拉成了松散的一字长蛇阵,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前方的一切都是障眼法!
火铳、松木炮、竹签、陷阱,全是为了吸引己方的注意力,让自己削弱预备队,派兵增援第一线。
那么敌人为什么要竭力在前方吸引自己的兵力呢?
在那一瞬间,朱平槿凭借他在官场多年养成的逻辑思维能力窥破了真相:
敌人的打击目标不是前军,而是自己的中军,甚至对自己本人来个斩首行动。中军一败,前卫三千人将被敌人前后夹击。
那时,敌人便有两个选择:
要么牺牲部分掩护兵力,主力从已经敞开的合围圈中突围。
要么举全军之力,彻底击败护国军,创造一个以少胜多的军事奇迹!
而要击败自己的中军,除了突如其来的伏击战之外,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因为这种战法,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朱平槿窥破了真相,也就决定了战场的走势。
但是决定战役最终结局的,依然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们。
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训练、他们的装备,很快将接受最残酷的考验。
第四百八十六章 血肉高地(八)()
身上挂着各式简易伪装的敌人像潮水般涌上山梁,切断了第五营与后尾十五营之间的联系。他们从东、西、北三个方向陆续冲击着第五营的方阵,让四十余步见方的营方阵顿时肿胀了起来,成为了这场大战漩涡的中心。
更多的敌人还在往上冲。只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埋伏的地点较散乱,距离第五营有点远,甚至超过了一里路,所以这些张牙舞爪的寨匪跑到半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这就好!
见到这一幕,朱平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片刻。
警卫营宽大的进攻锋面,迫使敌人的埋伏地点距离山梁更远。敌人为了赢得时间,没有集合整队,直接从潜伏地域发起攻击,这使得敌人出现了添油式的逐次增兵。
东翼谭得胜的五十三营反应极快,迅速将对敌正面调转了九十度。在判明敌人的冲击方向乃是第五营方阵后,这个营再次调整正面,右翼向前倾斜,试图包抄敌人;左翼向第五营方向延伸,试图尽快衔接炮二营右翼。
西翼周常忠的五十五营动作也不慢。五十五营面对的敌人要少于东面,所以他们并未老老实实地变阵迎敌,反而迎着冲上来敌人的呼啦啦冲下山去,与敌对攻。
夹在两个营中间的炮二营,虽然摆弄的都是些大家伙,又地处不便运动和放列的山梁地形上,仍然依靠人力,吆喝着将大炮推到了发射阵位上。
山下的第十五营距离稍远,但从该营向前摆动的军旗上看,他们已经得到了命令,正在向前方加速赶来。
唯独朱平槿最为看重的警卫营,似乎还没有放下精锐正规军的架子,左右两翼整齐而缓慢地反折下来,可能会开到五十三营、五十五营的南翼去发扬火铳威力。
战争的本质是艺术,而不是科学。艺术领域是盛产天才的。
一些人天生就是军事天才。他们卓越的组织能力和对战场态势的敏锐感觉,使他们在复杂多变的战场上游刃有余。
可警卫营长蒋鲁不是这类人。他苦大仇深,执行命令一丝不苟,对朱平槿忠心耿耿,但距离一名合格的战场指挥员,显然还有距离。
朱平槿闪出一个念头,应该给他挪一个位置,发挥他的长项。
可放在什么地方才合适呢?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叫打断了他的思考:“保护世子!”
……
太平县主傻傻地站在人丛中,看着别人在她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甚至是站在哪里。她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无聊看客,冷眼瞧着世间万事热热闹闹地上演。她的保镖兼领导史班长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牢牢地看护着她,防止这位天家贵女突然干出意想不到的傻事来。
“县主!县主!”两名女孩隔着晃动的人影对她大喊。原来是太平县主的两名小侍女。
“哎!本县主在这儿!”
终于看见自己认识的人,太平县主高兴挥动起手臂来。铁甲衣的披膊哗啦滑动下来,垂在了半空。
“县主娘娘,瞧您这甲衣穿的!”史班长赶忙过来替她将披膊下方的绳子拴好,“万一箭射过来,您这细胳膊大敞着,伤了怎么办?”
“小心!举盾!”
两人身后喊声骤起。太平县主刚刚回头,就见着无数的梭镖投枪从天而降,画着死亡的黑色弧线,向她扑来!
“县主娘娘!”
凭空一声怒吼,太平县主被巨大的力量猛然推倒在地,一个男人带着难闻的汗臭重重压倒在她的身上。
……
朱平槿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眼前突然一黑,身前竖起了一个三层高的盾阵。
第五营前身是天全土司兵。罗渡镇整编后,第五营很多土司老兵依然携带着从家乡带出来的武器。行军时,他们将圆盾背在背上,腰间挎着藏刀,手中提着配发的短矛,身上披挂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