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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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户头”是候补道,山东人,姓孙;孙家门第鼎盛,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但“官声”都不怎么好,而且居乡为富不仁。这个孙道台的叔父,曾经因为不肯捐饷办团练,为朝中当政的王爷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钱,居家纳福,倒也逍遥。孙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啬,在浙江的官场中人缘不好,只跟一个同乡常有往来,池大老爷就从他的同乡身上下手。
讲到这里,小张插嘴问道:“为啥不直接从孙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个缘故。”赵正涛答道,“孙道台外号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摆布它却不容易,随便你怎么搓来搓去,无损他分毫。拿赌来说,他喜欢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赢了,居然还伸得出手要分红。你想想这种人。”
“既是这种人,池大老爷何必枉费心机?”
“也不能说枉费心机——”
赵正涛谈孙道台的那个同乡,姓刘,是候补知府,为人很豪爽,也喜欢赌。池大老爷便刻意结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赌钱;十次有八次遇见孙道台,可是决不邀他,因为孙道台的疑心病重,哪个邀他入局,他总以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这样赌了有两个月,池大老爷如果做庄,几乎必输;但是他的下风赌得极好,两下可以扯个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赌的人,总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赌下风。
到了第三个月上头,孙道台到底手痒了,出手下注,打五两银子;他的手气旺,打到哪里,赢到哪里,但赢得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因为他不敢打“夹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张笑道,“这样‘养’着,要养到哪一天?”
“养了一个月。”赵正涛说,“养得孙道台一天不见那个池大老爷,一天就睡不着觉,实在是每天不赢几两银子回去就睡不着觉。池大老爷看看时候已到,决定、‘开刀’了。”
开刀的办法,说起来很容易,本来是孙道台打到哪里,赢到哪里;现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好好的活门,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马上倒又“活”了。将个孙道台气得怨声不绝。
其实也不过输了百把两银子,只是一次不赢,实在气人;孙道台想起有个重本博小利的法子,虽然笨一点,却是十拿九稳。于是照计而施,先打五两银子。
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孙道台接着便加倍,打十两——这个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钱,但通常总是有效的,一个输了打两个;两个输了打四个;四个输了打八个,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记,就会赢钱,然后从头再来过,长线放远鹞,记记不落空,自然积少成多;孙道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谁知这个主意打在池大老爷头上,错到极点;真正成了自投罗网,一连输了四注,而且输得气人;在家别十,他也别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会翻天罡,气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牌显著有点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热闹;刘知府看出蹊跷,劝孙道台歇手,他不肯。劝他换一门打,他更不肯;因为“坚持到底”是这种赌法的诀窍,一换门可能前功尽弃——赌场里尽有气人的事,打了半天输,一不打了,死门马上就开,所以很有人相信赌场里有“鬼”。
孙道台怕“闹鬼”,不肯换门打。打到第八注已经输了一千两百多银子,身上带的钱光了,要跟刘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还拿得出来,但对孙道台来说,并不管用;第八注已经六百四十两,第九注就得一千两盯八;倘或再输,又加一倍。这样下去,倾家荡产也快得很。
刘知府没有那么多银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孙,俗语说的,‘宁可与爷争,不可与牌争’。”他很恳切地劝道:“一千多两银子,你也输得起;跟牌闷气就没意思了。”
“不赢一把,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这倒说不定。”池大老爷神态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银票,似乎想结束了。
越是这样,孙道台越气也越急,“老兄,”他掀着在家的手说,“这时候钱庄已经关门了,要现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我?”
“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总也要有个限度;我输,只输五两银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这两句话,听来是好意,其实是激将。孙道台来了“大爷脾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得了!三五万银子我还输得起。”
“闹大了,闹大了!”刘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时大为摇头。
庄家不作声;在他的立场,也实在不便表示态度,就这样僵持之中,孙道台叫取笔砚来,写了张“凭条即付银一千二百八十两”的字条,画了花押,作为赌注。
池大老爷将骰子掷了出去;当然这一注又是照吃不误。
庄家手气硬到这个样子,满座相顾失色,而孙道台一则输得上火;再则大话已说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则到底两千多两银子,善财难舍,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夹注。
“结果怎么样?”小张忙不迭插嘴问道:“又是照吃?”
赵正涛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再吃就太明显了。”刘不才说,除非他从此不预备再出手。“赵正涛点点头:”到底刘三叔精明。“
“那怎么办?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赔。难道那位池大老爷‘强盗发善心’了?”
“是不是‘强盗发善心’,要过后方知;反正这把牌翻出来,震动全场,庄家拿的地对,而孙道台拿了一副天对;翻本出赢钱,不过只赢了五两银子。”
“唉!”小张替池大老爷可惜,‘三年冷斋饭,一顿腊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不见得!“刘不才说,”总还有别的花样。“
“对!还有别的花样——”
当时池大老爷叹口气,;说是“天压地,这个庄不能再推”了;要请孙道台推庄。
孙道台从来没有做过庄,但这时候却一诺无辞,因为胆子赌得发了;同时翻回赌本就像平空捡了几千银子似的,心想趁手气好可以大大赢它一场,就算失利,只当刚才已经输掉,也就无所谓了。
赌钱赢了跟输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坏的打算,心里亦不会难过,赌兴自然勃发。于是孙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来,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爷坐在下门,老不出手;孙道台倒也是个旺庄,不过下家的注码不大,所以只赢了几百两银子。
到赔过一个统庄,池大老爷开始出手,下门押一千,翻出牌来赢了;他毫不考虑地连本带利,仍旧都押下门。
孙道台不免气馁。他一共只有两千多银票,配过一千;再要输给池大老爷就不够配了。
拿此作为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只是池大老爷答得漂亮:“不过不要紧;明天补给我,再说,到底谁赢也还不知道。”
这话不错!孙道台胆气一壮,骰子掷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爷抢着拿了最后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这一下,孙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发抖。果不其然,只得五点;输光不算,还欠下五百两银子。刘知府苦苦相劝,孙道台算是歇了手。
“这钱赢得很漂亮。”刘不才问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听听,是怎么样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张另有疑问:“到手的钱又输了出去;万一孙道台乖觉,不推庄了呢?”
“这里有好几层道理,我来说一说;老赵,你看对不对?”
刘不才为小张讲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爷要赢孙道台的钱,机会多得很;但如孙道台手紧,就无计可施,所以第一要着是将他的手面扯大来。其次,池大老爷那样连赢七八记,打得孙道台无还手之力,看来太假,旁人亦难心服;同时害刘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样“放一马”,是极高明的手法。
至于说怕孙道台乖觉,当时不肯推庄,也不要紧;往后日子多的是,反正孙道台已经赌开头了,以后不怕没有交手的机会。而且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孙道台也一定会推庄;赌钱就赌的一股兴,意气正豪之时,要压也压不下去的。
这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小张不能不同意。不过他又有疑问,做庄在牌上可以动手脚,赌下风又何以看得那么准,一打一个着?
“还是有手脚的,不过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没有他的手快而已。”赵正涛说道:“那副牌是‘对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节筒’— ”
“慢来,慢来!”小张问道:“你说的什么?”
“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节筒’,这粒节筒是灌铅的,不管滚几滚,只出两点,是池大老爷有意掉包弄进去的。”
“慢点!慢点!算算看。”刘不才扳着手指,略略算了一下,“这一来只出六个点;从三到八?”
由于“节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点;是六便是八点。本来两粒骰子从两个么的二,到两个六的十二,共出十一个点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计六个点子了。
“不错。”赵正涛说:“池大老爷赌下风,真正是‘冷、准、狠’,冷就是等;等看准了这条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门;由大而小打下门— ”
“唷!厉害。”刘不才失声说道:“骰子下家赢五把,庄家只赢一把。”
赵正涛深深点头,报以欣赏的一瞥;但小张却还不懂,因而需烦赵正涛更作解释。
“譬如说,一条牌九、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顺序排了下来,这时候庄家除非掷一个‘六’,上门拿一点,天门两点,下门三点,庄家拿四点统吃。除此以外,因为上门拿牌在庄家之后,所以一定是后来居上,庄家拿一,上家就是二;庄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过来看,下门拿牌在庄家之前,由大而小则点子永远是下门管住在家,除非‘独大拎进’,譬如点子顺序四、三、二、一,庄家只有掷‘五在首’,拿第一副四点才能赢下门,其余不管掷啥,都要配下门。这就是刘三叔所说的五把对一把的道理。”
小张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过,”他问,“万一庄家手气旺偏偏‘独大拎进’,还不是白费心计?说起来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万一五把骰子都赢不过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爷还有五只手指,可以掉包换牌,不过自己下手抢在头里去拿牌,总不比那样子的赢法,来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张赞叹着问道,“池大老爷的秘密,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是池大老爷的一个跟班泄了他东家的底。不过,池大老爷早就洗手了。”
“对了!刚才不说他抓过印把子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从孙道台这场赌上来的。那时的藩台是个旗下大少爷,骠劲十足;偏偏孙道台自以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员,不大买他的帐。这位藩台听说孙道台在赌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斗,心里痛快,就对池大老爷另眼相看了;当然不会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赌得精。”
为此,特地约见池大老爷;谈得亦颇为投机,想要委他一个差使,苦于不得其便。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个小县的县官,由于京中大老一封很恳切的“八行书”,藩司不能不“调剂”他一个好缺。浙江的县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号为“金平湖、银嘉善”;这两县的来头都极硬,动他不得。只有绍兴府的山阴县是藩司同旗的总角之交,不妨暂且委屈他,“挂牌”对调。
对调要办交代。向例凭首县首监交核算;所以“首县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识古董”,因为常有前任亏空公款,无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画抵给后任,估价就凭他一句话,非识货不可— 其时的首县卧病在床,不能应差,藩司就派一两个候补知县,分别监交核算。
派到山阴县的就是池大老爷。因为藩司的关系,很帮前任的忙,得以顺利移交;到省以后,自然要告诉藩司,亦很见他的情。哪知后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绞肠痧,一命呜呼。藩司自然不便让他的总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爷署理,平地一声雷,得这么一个好缺,羡煞了多少候补官儿。
这就是郎中当县官的故事。小张听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县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么不像?池大老爷的官声还好得很呢!到任没有几天,问一件案子就大出风头。”
这件案子起于一枚银圆,一碗汤圆。有个乡下人嫁女儿,进城备办喜事用品,经过一家点心店,想吃汤圆,吃完才发觉,没有制钱,只有银子:“我有事进城,身上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