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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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撤泼,只怕情急。”刑房书办走前一步请个安,语气显得很诚恳地说,“大老爷是一县的父母官,身份尊贵,犯不着跟罪犯人家一般见识,能放松一步,还是放松一步的好。”
这不能不说是几句好话,池大老爷也是混光棍过来的,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因为事后找场,不管如何面子十足,总难弥补当时所受的损伤。
然而放松又是如何放法?“你劝我不去,不就变了我怕他们了吗?”他问,“站不稳脚步的事,我决不做。哪怕动公事,调城守营来保护,我也得去相验;”
刑房书办的意思是,想请他将批示改一改:“既系畏于人言,悬梁自尽,免于相验。”现在听他的口气坚决,还要调城守营保护,案子一闹大了,麻烦甚多,而且对邵、林两家,亦决无好处,那就只有另想别法了。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有了计较,“大老爷既然一定要去,书办当然叫他们好好伺候。不过,书办有句话要说,”他提出一个要求:“到了那里,务必请大老爷看书办的眼色行事。保护大老爷是我们的责任。”
听他说得诚恳,池大老爷点点头,很郑重地应允:“我相信你。”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其实很有分量;刑房书办理会得言外之意,越发觉得自己想得不错。
“你跟你们大少爷去说,不能再躲在绍兴了;赶快上省,带足银子去走门路。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把案子压下去。”刑房书办向邵家派来的“密使”,悄悄地嘱咐了一番;随即又赶回衙门,伺候县官上林家相验。
一路鸣锣喝道,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林家的新闻,已经传遍全城;除了跟在轿子后面的以外,更有好事的人,早早就到了林家附近,那条巷子拥得轿子都抬不进去,差役们费了好大的劲弹压,才开出一条路,容轿子通过。
就在轿子要抬进林家的时候,林福迎在轿前跪了下去,高声说道:“挡大老爷的驾!”
于是轿子停住;但轿杠仍旧在轿夫肩上;池大老爷因为预先已有承诺,便向右边望去,刑房书办亦赶了上来,直奔林福问道:“为什么挡驾?”
“我家主母道我家小姐死得已经惨了,不忍再让她经官相验。请大老爷礼恤下情,恩准免验。”
“等着!”
回到轿前,禀明经过,池大老爷见他微微颔首,便很痛快地答道:“免验。”
尸虽可以不验,苦主却不妨传来问一问;谁知池大老爷还不曾开口,刑房书办喊声道:“回轿。”
轿子都不曾着地,便已抬走;看热闹的人,自然大失所望。池大老爷亦不免快快;在轿中默默思量,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处置?
回到衙门。小福已经在等着了,神情显得兴奋而焦灼,但却很容易发觉,因为有刑房书办陪着在一起,他强自装作没事人似的。这就不难明白,他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而这消息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
池大老爷坐下来连茶都不忙喝,先问刑房书办:“你让我放松一步,我照你的话做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抓邵定侯和王木匠。书办关照他们上紧去办。不过,这件事实在急不得,越追得急,这两个人越不肯露面。请大老爷耐心;仍旧要放松一步,好让他们明查暗访,早早有个结果。”
“也只好如此了。你下去吧!”
等刑房书办一走,小福去关上了签押房的房门,才低声报告,已经访得邵定侯的踪迹——邵定侯自然不敢回家,但邵家有一担行李挑出来,为小福所跟踪;直到河埠,行李下船。那条船相当新,也相当华丽,判断邵定侯将乘这条船逃走。
听得这话,池大老爷又惊又喜;心里有些乱,不知怎么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逮住邵定侯?他很清楚,如果大张旗鼓地派出差役,一定会有人通风报信,到邵家去领赏钱。所以只能调集三班,亲自,带着去逮捕。
“小福,”他想定了就做,“你到班房去通知,不拘什么人,派三四个来,跟我走。”
“老爷是去抓邵定侯?”
“是啊!”
“不好。”小福答道,“照我猜想,邵定侯白天不敢上船;总要到天黑了才会走。这时候去是自去,反而变成通知他了。”
“说得是!还是你的脑筋好。”
打草惊蛇,既然不可;然而又如何能够守得着邵定侯?问到这一点,小福又自告奋勇了。
“我去。”他说,“我弄两个人悄悄守在那里。等他上船,便跟上去——”
“不好,不好!”池大老爷忽然有了主意,“邵定侯是豪富,带的人多;逼得他急了,说不定真的动手,人少了不管用,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上了船,就不怕他再逃。这样,你还是去守着,多带两个通消息的人,只看他一上船,立刻回来报告,我自有办法。”
“老爷,你是什么办法?”小福问道:“是不是在关卡上守着?”
池大老爷笑笑答道:“你先不用问。包管你痛快就是了。”
原来这时正办团练,陆路以外,内河中亦有快艇,配备洋枪,虽然每条船上只有两三枝,但威力已经十足;经常巡逻缉私,查察奸究,不管大小民船,遇到这些快艇,无不乖乖听命。
这些快艇归一个姓陶的在籍绅士管;此人原在江西做过通判,手上有了几个钱,看时世不好,不如回乡为妙,所以在南昌托人打点,以“养亲”为名,辞官口里。
路过杭州时,少不得有一番酬酢,想留下一条复起的路子;就在那时候,跟池大老爷在牌桌上结成了好朋友。
陶通判回到绍兴不久,为地方公推,参与办团练。他在江西剿过鄱阳湖的土匪,所以负责水路巡防。自然,跟池大老爷常有往还;官箴所关,虽不打牌,却是酒友,十天之中,总有两三天在一起对酌。
因此,对林家的那件案子,他也听池大老爷约略谈过;这就不必费什么口舌了,接到池大老爷的委托,不须多问,便交代了下去。
到了夜里,约莫二更时分,小福兴匆匆地回来报告,邵定侯上船了。
“那就一定难逃公道了!”池大老爷陶然引杯,“小福,我说过,包你痛快,一定痛快。你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到底怎么回事,老爷一定要说明白。”
于是池大老爷将他拜托陶通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断言天亮之前,就可以将邵定侯抓到,那不是痛快不过的事?
“嗯!嗯!”小福是为不忍扫主人的兴,有些话不说——他原以为池大老爷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妙计,可以不让邵定侯漏网;谁知是这么一个办法?未来就不能乐观了。所以这样哼哼哈哈地敷衍着。
池大老爷当然看出他的神态有异,“小福,”他微带不悦地说。“你当我抓不住邵定侯?我倒问你,不用这个办法,还有什么更靠得住的办法。”
“办法是好的。不过,光是办法好没用。”
“要怎样才有用?”
“要靠下面的人帮忙。”小福答道,“老爷不知道,团练的名气坏得很,都是一班地痞流氓在把持。”
“团练风气之坏,也不是我们一个地方,或者一时如此;处处这样,无足为奇。只要他们把事情办好,其他我都可以不管。”
“说来说去,就是老爷交代的事,不见得能够办好。”小福说道,“邵定候的船上,抬上去两个樟木箱子,重得不得了,八个码头上的人,抬那两个木箱子都吃力,都说装的是银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说了。”池大老爷抢着开口;而且是真的不痛快。
这因为池大老爷是个很爱朋友的人,认为小福的话,侮蔑了陶通判,就像自己遭受侮蔑一样,自然心里不舒服。
其实倒是小福料事比较准确,陶通判竟负所托,空手而回。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07、科场奇闻起先,陶通判倒是很够朋友,亲自坐着快艇,追到县西五十里的钱清镇地方,追上了邵定侯的船。
其时是半夜子末丑初时分,灯火尽熄,好在邵定侯那条船既大而新,并且华丽所以很容易发现。练丁便向陶通判请示,是当时查问,还是到天明再说?
“现在就查吧!”陶通判答道:“天亮人多,骚扰不便。”他心里在想,邵定侯也是场面上有名的人物;应酬场中,常常遇到,总有香火之情,不如趁此夜静更深之际,悄悄将他带回城里,也留他一个面子。
于是练丁拿条竹篙,叩击大船船舷,唤起船夫;指名要邵定侯出来答话;邵定侯没有露面,派男仆送出来一封沉甸档的红包,只道辛苦,并无别话;自是尽在不言。练丁当然心照,但有陶通判在,只好敬谢不敏;到底将邵定侯唤出舱来。
男仆拿灯笼一照,居高临下很快地看见陶通判坐在快艇中;邵定侯便先招呼:“陶公,陶公!你在这里?”
“特为追了你来的。”陶通判起身答道:“你请回城吧!”
邵定候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对于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烦,不但—一设想到,而且筹好了应付的对策;此时便不慌不忙地答道:“一切都好说。陶公先请上我的船来,吃杯茶等我请教。”
这没有拒绝的道理,陶通判便上了大船,中舱落座,立刻茶酒齐来;邵定侯使个眼色,让仆从都退到外舱,静候客人发话。
“定侯兄,明人不做暗事,我如此,你也应该如此;你的麻烦是躲不掉的,还是趁这时候回城,不伤面子。”
“陶公,你说的话我不大明白。我有啥麻烦?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
“不是我明知故问。我只不过奇怪,陶公专门稽查水路上的奸细,除暴安良,不该找我的麻烦;若说林家那件案子,池大老爷有意要栽在我身上,也应该派捕快来。陶公出马,名不正,言不顺,算啥名堂?”
陶通判有些失惨,自己太老实了,实话直说,还处处为他设想;哪知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下,只能这样答道:“池大令就因为你老兄也是场面上的人物,派捕快来,不大合适。所以托我来奉邀。”
“承情之至。”邵定侯连连拱手,“既然池大老爷讲交情,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一切都好说了。我问心无愧,就此刻回城,亦未尝不可;不过大比之年,个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一时实在难以应命。”
这就未免太离奇了!这年虽是举行乡试的大比之年,但邵定侯连学都没有进过,不是秀才,何能乡试?而况乡试三场考试,例定八月初八入闱,现在连牛郎织女都还未相会,何须亟亟?
陶通判不便当面指他是“白丁”,只拿赴试的日期来说:“八月初九才第一场,如今上省,不是还早?就算场前要找个清静之处,好好用一番功;然而晚个三五天,亦不要紧。”
“不然,陶公!今天七月初三;七月初六就是‘录遗’之期,怎么还不要连夜赶到省城?”
“录遗”亦是取得乡试资格的途径之一。向例童生应试取中,入学成为俗称秀才的“生员”以后,每年还需应考一次,称为岁试;而在乡试前一年,又有“科试”,由一省学政,巡行全省,集合一府生员,出题考试,具取中在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下一年方准上省乡试。
但上一年科试未经录取,或者因病、因事不能参加延试,还有一个补考的机会,就是“录遗”。照定制是在乡试之前一个月,在省城举行。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进,补开正途,广罗遗才的一番德意。
只是邵定侯既非“遗”才,又何从“录”起?陶通判笑笑问道:“老兄什么时候进的学?不曾奉贺,倒是我失礼了。”
听得这句讥讽的话,邵定侯脸一红,“陶公,”他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我是捐了,一个监生。”
“监”者国子监,原是国家最高的教育机关。监生自然可以应考试,亦可以应“考职”做官:所以花钱捐一个监生,亦成捷径。但邵定侯是做不来文章的纨绔,又不会应“考职”做小官;如说为了“荣宗耀祖”,可以请个诰封,或者想抬高身份,在官场中与人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办法,捐个三品道员。此刻说是捐了监生上省去乡试,这话就不大靠得住了。
苦在明知其然,却不能让他拿“国子监执照”出来验一验;也就无法说他靠不住。所以陶通判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邵定侯却跟他相反,真所谓振振有词,“朝廷不绝人上进之路,多方优遇通融,想来池大老爷也一定能够体念朝廷的意思,不教我错过这个机会。”他接着又说,“录遗不取,我马上回来;如果侥幸取了,当然要在省城里留下来,到乡试出闱,才能回绍兴。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多月的事;顶迟八月底,我一定回来。”
“话是不错。不过这是命案— ”
“陶公,”邵定侯赶紧打断,脸上有凛然不可侵犯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