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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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不应。两个少年解了沈凤鸣衣衫,他周身肤色大多也已蔓满深黑,触目惊心。
阿角先哽咽起来。“会不会……会不会醒不来了,否则,否则现在身上的黑色,该要开始退了才对吧……”
“还早,还早一会儿。”另一个少年慌忙道。
温水绞出的手巾,触到沈凤鸣冰凉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生机的身躯,又哪里有将醒的样子。
“如果他今晚不醒,阿角,你们几个,明日去陈州城里,给他买件新衣吧。”凌厉话里的意思,已是极为明白了。也许不只是新衣。入殓,需要的东西何止是一身衣衫。
阿角抹了抹眼睛。他在擦沈凤鸣的后背,抹了一抹之后,他好像呆了一下,再抹了抹眼睛,随后,终于确定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君黎道。
“沈大哥的背上……”阿角指着沈凤鸣的背脊,“这里,有一块,还没有变黑。”
君黎忙侧去看。漆黑的脊骨之上,悬枢穴附近,的确有那么一节仍然保留着肌肤原本的颜色,突兀兀很是醒目。
“是这里还没有被毒性蚀到?”君黎说得不甚肯定。毒性如此剧烈,与周身血气早已相合多日,断无某一段筋骨还能置身事外的道理。
“若不是的话……便是……便是说这一处或许能抵御毒质?”他语调明显有些变了,伸手按了按,只觉这一处似乎还起起落落地留有一丝活人的体温。
“我记得他救秋姑娘,也是扎破了秋姑娘脊骨……”凌厉沉吟,“不知是否云梦教之学中,脊骨有些特别之处。”一顿,“君黎,我们不懂云梦心法,瞎猜无用,不如去叫秋姑娘来问问看。”
君黎只得点头答应。他先前特意未曾告知秋葵沈凤鸣会醒之事,可现在看来,也瞒不得了。
秋葵方醒未久,极度疲累,见君黎忽然匆匆来问起云梦心法,心知有异,勉力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三支同出一源,秋葵当然知道一源武学之中是以脊骨为人气血之起源,所以知道那时沈凤鸣自脊柱刺血以为自己解毒,并非妄为。此番见得沈凤鸣这般情形,她略一思索,并不隐瞒:“我听师父说过,本门心法修炼得宜,则新血自脊而生,当会汰除废旧脏毒之血气,到汇入心脉时,愈是纯净,愈能发挥本门武学所需的强大念力,如此生生不息。可若废旧脏毒之力强大,则会反过来压制脊中生血之力。如今他身中剧毒,当是脊上之力抵挡不住毒性,压迫至今,也唯有一处还能勉强生出新血。”
“那是不是说,只要这处还在,他就能继续活着?”君黎道。
“我不知道……”秋葵转开头去,“我只是……只是这样推测,毕竟,这只是道理上如此,可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过有人陷入过似他这样的情形。”
“那么,他每日亥时的清醒,是因为新血一时之间冲淡了体内的毒性?”凌厉道,“这毒质融于他体内,也只有新血生得快时,才有可能占据片刻的上风,否则,也不过是为毒性吞噬而已。”
“可能亥时时分,是云梦‘圣血’新生最快的时候,”君黎猜测道,“也或许是一日之功累积之后的结果。”
“若是我们早点发现就好了!”阿角顿足而泣,“说不定前几日,沈大哥脊上还都是好的,现在……现在……一点点的越来越少,难怪他每日越来越……”
众人皆默然不语。此事当然不能怪三个少年,何况真的早些发现,又能阻止吗?
“秋姑娘,你试试用云梦教的心法,自他脊上尚好之处运功,看是否能助他血气再生?”苏扶风在一旁道,“此事想来甚难,但你试一试,只要有一丝可行,至少我们知道——也是一线希望。”
秋葵虽然不喜苏扶风,但此刻别无他法,也只能听她,当下伸出手掌,以手心按向沈凤鸣背后悬枢。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这般不作避讳与一个男子肌肤相触,尤其是与沈凤鸣——可此刻却竟连半分尴尬都觉不到,她才发现——生死真的足以将一切其他的事物与念想都远远抛在后头。
然而,手心用出去的劲力,在沈凤鸣的身体里好像不过打了个旋儿,便消失殆尽。
二九三 魂归何夕(九)()
她一连试了几次,伤势未愈之下,额头很快已汗。她只能收了手,摇了摇头。“想来……是不行的。若我记得不错,一源心法之中,脊骨生血之效乃是各人修习所得,互不相同,旁人——本是无从改变。”
“难道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君黎颓然而坐,以手扶额。
阿角忽“啊”的呼道:“沈大哥要醒了,要醒了!”
众人齐齐围去,只见沈凤鸣脊背上肌肤之色已在变化——净色自那未变之处向四周蔓晕而去,如同一时将那些污黑冲洗荡涤。可似乎今日之力已有所不逮,沿路偶留下了少数细微的、难以涤清的血脉,仍然透着淡淡的青黑,到得颈上、脸上,青黑之丝已多,如变了色的根须抓在了面上,状貌甚是诡异。
“原来每一日,都是这样……这样的。”一个少年喃喃道。“我们只知他每日毒色褪去得奇怪,却没想到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了一会儿,沈凤鸣掺杂着黑丝的额头才忽然一抽动,没有睁眼,反而愈发紧紧将双目闭住了——闭得眼角都皱出了深褶。那是——醒来时觉到的深痛吧?只是竟也流不出痛的泪来——正如那时的秋葵,也不曾流得出一滴泪。
这是第六日的夜里,他已经无法再醒得似前几日那般轻快。有所减退的残毒也足以令他痛苦非常,他在许久之后,才得以费力地睁开眼睛。
他怔了一下。虽然那个纤瘦而高挑的身影在发现他醒来之后,迅速向后躲了一躲,他仍是捕捉到了。他从未想过在那夜之后、死去之前,还会再多见她一面。他明明早已把一切的心痛与怅惘都在那夜结束了,现在——实在——有些多余。
“沈大哥。”几个少年是不管不顾的,上前来喂水的喂水,喂食的喂食。沈凤鸣下意识喝了一口,抬眼再看到君黎,才苦笑了下。
“你们啊……也是好本事,竟然……”
竟然能追得到这里来。这句话太长,他一时没有力气说完。
“凤鸣,你认认真真地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你?”君黎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开口就问。
沈凤鸣却笑起来,“你怎么这么个样子?”却竟是在取笑君黎的装束。君黎这些日子都在赶路,昨夜虽稍为休息,可也根本顾不上置换行装,早上依旧拿了那火红的带子束发,谁料沈凤鸣仿佛根本不知道旁人在他那久久的昏迷之中如何为他悲伤痛心,更好像不在意时间急迫,仍然这般不知轻重地取笑起人来。
“沈凤鸣。”一旁凌厉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你在此刻作出这等模样,也不会令旁人好受一分一毫。”
沈凤鸣的笑容才敛去了。“我不惧死吗……”他的语气转为平静哂然。“我倒希望我真的不惧死,那我也就早便从那山上跳下去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熔化中的蜡烛偶尔发出轻微的哧哧声。凌厉与君黎是在山顶见过他留下的痕迹的,他们想象得出他那时必定痛苦非常而欲求一死,可到最后,他到底还是不肯就此踏出那一步。
沈凤鸣的目光转过,望住躲在暗影之中的秋葵。“你们,”他勉力地道,“先容我少许时间,与湘夫人说几句话。”
几人互相望了望,料想他要说云梦教的事情,只得向外退出,留下秋葵独自作陪。
沈凤鸣有点吃力,调整了下呼吸,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了沉默。
原本,他若不说话,秋葵是绝不会说一个字的。可这一次,她知道他的时间很少很少,竟忍不住先开口。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将目光躲开,只是这么无头无尾地问了一句。
沈凤鸣有些意外。“……我该认为,湘夫人现在不想我死了?”他笑得淡淡的,“你不是总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的?”
这两句在往日里足以算作挑衅的言语,却忽然令秋葵眼眶一红。她是一直想亲手杀了他。若定要算,如今,也确算得上是她杀了他。可此刻的心情,又哪里有半分得遂心愿的快感?
“我在问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心思按捺不住变得躁然,“你以为你这样死了,我便要为此后悔、内疚么?我告诉你,休想。你既然能将我体内剧毒吸走,反过来,我也可以做到的!”
沈凤鸣不为所动,“云梦禁术,你没有‘圣血’,办不到的。”
“你不是让我做云梦教主吗?你难道不该将‘圣血’传给我,将云梦教的一切秘术禁法都教给我吗?”
“你明知现在这些都已不可能了……”沈凤鸣却说得举重若轻,“你后不后悔,内不内疚,我反正是快死了,也觉不到。你也就不必定要与一个死人赌气了吧。”
“你……”秋葵有些忿怒。他叫她不要赌气,她却偏偏要赌,“我便是不要你今日死了,只要你说得出来,不管什么样的代价,我总能做得到!”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不管什么样的代价?”
秋葵从他的言语里好像听出了一丝儿希望,不假思索:“对,不管什么代价——你快说,是不是还有办法?”她连失去性命都不怕,还怕什么别的代价吗?
沈凤鸣神色显得有些警然,向门外看了一眼,才放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秋葵靠近了些,似乎并没听清。
“我说,如果是要你委身于我呢?”沈凤鸣依旧低低地说完,才抬目看了看她。
秋葵面色霎时变了,弹起身来,羞愤与游移不定一起浮现在脸上。
沈凤鸣叹了一口。“我知道,湘夫人或许愿意赌上自己这条命,却无论如何不会肯赌上自己的清白。‘幽冥蛉’的剧毒在我体内几日,我已很清楚它的毒性——寒热交替、阴阳相携——以我一人之力,根本不是对手。可是你方从‘幽冥蛉’剧毒之下逃生,新血正盛,加上你是修习云梦心法的女子,若能相生相融……”
“我……”秋葵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惊慌。这样的“代价”,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断不想将自己的清白葬于这场剧毒,可也无法那样清楚地说一个“不”字,因为,那是她欠下的。
迟疑间,忽听沈凤鸣“噗”地一声,竟笑出声来,笑得脸上的筋脉都透肤可见。“湘夫人,你……你怎能……怎能这般好骗?这世上……哪有……哪有这种事?”他笑得几乎要停不下来,秋葵一愣怔间,方知他这番言语竟是戏耍,勃然大怒之下右掌一抬,便要向他面上重重击去。
可这一击到他脸颊附近,她忽看见青黑色的筋脉隐盖之下已不再清晰的那一道伤痕,心头一颤,停下手来,胸膛因受辱而起伏着,一时竟说不出话,只道:“你……你……沈凤鸣……你……”
“我便是这样的。”沈凤鸣望着她,笑意渐渐敛去了。他其实也惊讶于方才那一番玩笑竟然真会令她犹豫不决——哪怕只是她目中闪过的一瞬迟疑,他也觉得,自己仿佛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活。“你真的不必与我赌气,便只记得我是你骂的那个‘奸贼’、‘小人’、‘恶徒’,也就好了……”
只这一句话,无数往事忽然清晰无比地冲上秋葵心头,冲得她眼泪竟要就此簌簌落下。她慌忙转身,不欲被他看见。她不懂,她真的不懂,这个至死都要轻薄如此的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们总在问我,还有没有办法。”沈凤鸣语气里是极尽的无奈,“湘夫人,我是真的不愿死,如果还有办法,我又怎会不说?”
“你既如此不愿死,又为何要救我!”秋葵忽回过身,大声道,“你明知道,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未必会感激你;而你是云梦教唯一传人,你明知道你若如此做,就没有机会将云梦教的武学传承出去了。于此事上,你也如此不分轻重吗!”
沈凤鸣没有回答,“湘夫人,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我不要听什么故事!”秋葵情绪难抑。
“也算是云梦教的一段故事。我原就是为此,才叫你留下的。”
秋葵没再说话。她知道什么云梦禁术,什么“神梦”琴谱,都已来不及了,大概,他也只能与她,再说这么一个故事。
只听他叹了一口。“云梦的起源,云梦为何被称为‘魔教’,你该都已知道了。盛极必衰,‘魔教’横行江湖两百多年,终因内乱而覆亡,其下‘三支’星散,‘一源’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