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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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侯点头道:“不错,道长说要到月山南麓,那我们便在此间靠岸便是。只是——到了月山,距离岳州也已不远。天色已然昏黑,山麓到底不便,为何不去往岳州休息整顿?在岳州城中,鄙人还有几分薄面,料想纵然与幻生界的人再行遇上,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君黎看看天色。“武陵侯说的是,不过——我与几位朋友相约,要先在月山南麓会面。我们先靠岸看看,若他们已到了,大家一并启程,立刻赶去岳州便是。”
船靠了岸,天色已是沉黑。月色全无,连星光亦是稀疏,这夜显得有些迷离,倒不似白天那般晴朗。
好在几人都是目力极佳,四处看了,并无单疾泉一行人踪迹。凌厉道:“他们要搭旁人的船,目的地自不由他说了算,想来还要辗转了才能到达此处。我们在这山麓休息一会儿等等也无妨。”
众人都无异议,当下收拾起地方来。武陵侯更令李文仲先行传讯出去,要人重新备船,准备接应,防得到时再有人来,小船却放不下。
夜色昏沉。江一信自告奋勇道:“凌大侠、风爷、沈公子——您各位好好歇息,我在这岸边看守一会儿。”李文仲便道:“就凭你小子?若真有什么事,你能顶上什么用?”江一信颇有不服,便待开口,君黎已然起身:“我也无甚睡意,江兄,我和你一起便是了。”
江一信拱手致谢,便向李文仲一瞪,走了开去。李文仲嘿嘿笑道:“瞧见没?道长也觉得你靠不住。”便也顾自坐下休息了。
众人大多疲累,或深或浅,少时都睡去了。晚风阵阵,湖岸边才稍许有些凉意。那江一信是江北人氏,君黎与他攀谈一会儿,听他说原来前些年来湘西便结识了李文仲的,今日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大胆妄言,其实也是仗着有武陵侯撑腰,不禁一笑,道:“可你这样恐便回不了江北了,只因江陵侯怕是对你大大的不满。”
“江北也没什么好。”江一信叹道,“别说是我,江陵侯也坐不住,不然也不会来湘水一带与幻生界勾结——金兵骚扰不断,江北哪还有他这‘茶农’的立足之地?”隔一会儿,“可武陵侯也好,江陵侯也罢,都比不上道长的靠山。”
“我的靠山?”
江一信悄悄转了头,见凌厉背对了自己,方敢往他那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凌公子借剑助道长退敌,那几句话说得真是何等威风!连我这个传话的都觉得威风得不得了。我听说凌公子这十几年都很少在江湖上行走,道长是如何认识了凌公子的?”
“去年的时候……也是偶然。”君黎忽想起了去年那番事情来,念及义父故去,胸中隐隐一痛,喃喃道,“去年他与我素不相识,就曾借剑与我退敌,只可惜我……我到底是辜负了……”
蓦地一省——去年吗?义父的仇早已报了,一切的恩怨都了断了,何故竟又感怀起来?是不是今夜和去年鸿福楼那一夜太像,又是一个无月的黑天,又是这样无眠地守望?
神识忽地一凛,他下意识抬手,将江一信的问话生生阻断。“有人。”他压低声音,左手已握紧了逐血剑。江一信心一拎,跟着他伏低身形。远远的有一叶扁舟荡来,随后,娇俏的语声入耳。
“爹,怎么没有火光?”
君黎手上一松。刺刺?是啊,他们不是该来了吗,自己——又一时恍了神,还以为是在去年那个失措的夜,还以为此时做什么,还能挽回去年那许多做错的事。
他站起身来,“刺刺,我在这里。”不高不低的声音,明明该高兴的,却又有些低落。
刺刺依稀看到他的身影立在水边,欢跃道:“君黎哥,你们没事吧?”
“是等的人来了?”江一信也松下一口气,“道长,你真要吓死了我。”
说话间,船已靠了岸,是只仅容数人的小渔船。众人听见声响,早已起身,一行人见过了,都是安好,李文仲便道:“大家再休息片刻,接应的大船马上便到,总也要大家同船而行才是。”
二七八 水月镜花(十六)()
单疾泉与凌厉打了招呼,笑道:“你今日布得一手好棋,只可怜了你媳妇为你忙前跑后,自己却怎么竟躲起来,面都不现。”
凌厉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是我喜欢装神弄鬼,只不过上岸匆忙,身上湿得透了,不方便见人。”
单疾泉一怔,“你湿得透了——你难道是泅水去了君山的?”
凌厉笑而不语。
单疾泉以手拍额:“我差点忘了。你当年为了一件任务,在水底下埋伏,一埋就是六个时辰,这点路途算得什么。”
“在水底下六个时辰?”刺刺咋舌道,“这……这怎么做到的?”
凌厉摇头:“刺刺姑娘,你爹随口说说罢了。在水下时辰是不短,不过真正闭气的时间没有那么久。”
君黎心中暗道惭愧。他去见凌厉时,凌厉衣衫已差不多干了,他便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大概凌厉这样的人,只消闲闲散散在那里一坐,什么样的不恰在他身上也都不是不恰了。仔细想来,他若不是与凌夫人一起来的,今日中午,又哪有什么船可至,还不被人发现?单疾泉已大笑道:“算你运气好。若不是今日天气炎热日头毒辣,你说不定到此刻还是湿衣在身。”风庆恺也忙道:“待到了岳州,我叫人给凌公子准备几套干净新衣,好好休整一番。”
“岳州?”单疾泉转回身来,“去岳州……怕是不妥。”
“哦?”风庆恺道,“单先锋有何说法?”
“我们正从岳州折返过来。”单疾泉道,“幻生界的船大多往那里靠去了,江陵侯似乎也有不少人目下驻在那里。依我看,为免麻烦,我们不如转而向南,往洞庭东南面靠岸,若是便利,之后我们便可沿着湘水一路往东返程。
风庆恺也皱起眉头来,“你是说——章再农带了人在岳州?”
单疾泉点点头:“很不少。”
风庆恺冷笑:“他敢欺上我的地头来,我风庆恺更不能避而不见了。”说话间环视了一下众人,“这样,一会儿船到了,我叫李文仲、江一信他们两个送诸位往南走,风某先走一步,往岳州去瞧瞧,看他江陵侯在我的地头上能掀起什么风浪。”
“风爷,我自是与你同去!”李文仲急道,“章再农来意不善,风爷岂能独自一人身入虎穴!”
单疾泉见二人如此,略一思忖,打个哈哈道:“武陵侯这么说,倒显得单某人胆小怕事,不甚仗义了。那便这样,大家一同去到岳州,看看再说。”他心知纵使自己不去,沈凤鸣、秋葵几人承了风庆恺的情,只怕也是非去不可的。
风庆恺心中暗喜,料想今日与这几人结交,将来自然大是助益。旁人固已是强援,而有那凌厉夫妇二人在,再有什么样麻烦只怕也料理得来,当下大是心定。
过了五更,接应的船靠了岸。那船刚现身时还是一片黑魆魆,可等众人起身上了船,天色竟已露出蒙蒙然的晕白。
晨风习习。这日出前的时分,水天若接,山河如梦,大泽洞庭之美,直难用言语描摹。一行人于缓缓而行的船上各自寻到惬意之处席地坐下无声而望,竟不敢出声惊扰这片刻宁静。
直到身边的刺刺忽然开口,那手指向空中——“君黎哥,你看那里!”——那里,一缕橙红在东面山头隐隐而现,似一抹艳墨落在了黑白的山水画,极快地晕染开来。君黎抬目去看。日出的刹那,那些那么那么好看的风景忽然都成了陪衬,就连静静倚在舷边的那些人儿,也都成了一个个浮华剪影。
笛声不知是何时响起的,竟便这样悠悠扬扬地渗入了这片潋滟已极的霞色中。好像是叶笛。刺刺还记得那时在西湖水上,那片在秋葵唇间吹出那般动听曲乐的绿叶。她循声而望——笛声从船尾传来,那个吹叶之人,长衣如画。今日之前,她不知道沈凤鸣也能将一片叶子吹得这样好听,甚至,这样宛然如诉。
这是首什么曲子呢?霞色已蓬勃,原该将一切黑白意境染得热烈起来,可笛声怅惘,却总叫人觉得若有所失。刺刺看见,沈凤鸣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靠近船头的甲板,那个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懂得了什么。不那么懂乐识音的自己,尚且明白沈凤鸣这叶笛声中所蕴之意,她不信那个聆音会琴的秋姐姐,会不明白他要对她说些什么,会不知道该回应他些什么。
她只是不愿意回应,所以,只能将自己这瑟然独立的背影永远地向着他。他所有的悠扬与怅惘,都是她不要的。他们的误会已经结得太深,深到无法可解,也不想去解。他们,大概永远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对望一眼,对话一句。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悠然思绪都被打断,回目去看,只见是单无意突用力拍了甲板,决然立起。自昨夜在月山南麓与娄千杉再度相见,他始终独避一隅,假作不觉,可闻听沈凤鸣这叶笛一曲,万种缠绵悱恻听在耳中只是痛彻心扉,他只觉这满天流霞,四滨露水,都要化作一生惘然向自己泼来。
——再美的风景,也终究不过倒影之水,虚无之镜。
他狠狠咬了唇,又“砰”一声撞进船舱之中。沈凤鸣也断了吹奏,众人面面相觑之下,只听里面砰砰咚咚的,传来一通捶墙撞柱之声。刺刺忙站起了身来,要往舱里进去,却被单疾泉一把拉住,道:“随他去。你也劝不得他。”回头向风庆恺颇含歉意道:“却只怕损了武陵侯船上什么物事,单某回头定照价赔偿。”
无意在三支之会上与娄千杉多有瓜葛,众人大都是见了,风庆恺心中明白,便也与单疾泉客气两句,不甚以为意。可刺刺到底有些担忧,听里头声音不断,只怕无意撞伤了自己,犹豫再三,还是要往船舱里去。
她才方身形移动,一个人影已款款抢在她前头,体形婀娜,正是娄千杉。只听她向刺刺淡淡说了句,“我去吧。”便掀了帘子,往船舱里走进。
这一下大大出乎了众人意料,只因娄千杉自来是不理睬无意的。不知是否方才的曲子让她心有所感,还是究竟对单无意怀了几分同情——无论如何,只消她愿意与无意说上几句话,怕比旁人说上一万句都有用得多。刺刺心中悄然一喜,停步由她去了。
舱中的碰撞之声陡然停止,谁都想象得出单无意的愕然。不过众人此刻的互望却又不免带了些善意的微笑。船依然在前行,日头已大半跃出了山坡。
单无意已经看到了娄千杉嘴角难以名状的一缕浅笑。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对他笑的。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明白,她是还要给自己什么希望吗?
然后,他看见她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无意识地点点头,真的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娄千杉靠近过来,柔声道:“你将眼睛闭上。”
无意依言闭上双目。唇上忽然糯软,他难以置信地感觉到她温柔的双唇,心中只是剧跳,想要说什么,却又想起她方才竖在唇边的食指,竟不敢动弹一步。
笛声止后,船上的气氛显得轻松起来,众人大多两两交谈,没有人注意一只小蜻蜓从船舱的后窗悠悠然地飞来。船是顺风,那蜻蜓像是随着风被送过来,就这样落在船首处秋葵的视线里。她随兴伸出手去,让它立在指上,与己为伴。
沈凤鸣看着她,不自觉有些微笑。这样的她好像更有一些与这山水共存的灵动,比起之前始终僵硬的背影,他更愿意看到她对这世上的什么美好之物心有所属的样子,哪怕只是一只小小蜻蜓。
他望着那只来得恰如其分的蜻蜓——这小东西好像并不怕人,停在她指上,透明的长翼停止了颤动,甚至放心地慢慢收拢起来,淡柔色的身体也渐渐被朝霞映染成了一种血红……
忽然一瞬,他整颗心都僵硬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莫大的恐惧之事。“快扔了!”他不择言地大吼了一声,弹身而起,从船尾向船头疾掠过去。船身因为他的用力过猛晃了一晃,秋葵也晃了一晃,侧身间看到从身后和身扑至的沈凤鸣,吓了一跳,怒从心起,抬手就向他推了一掌。又见他一手长伸而来,似要抓向自己手指,她自是决计不肯给他抓住,手腕向船头一让,已在他手臂的极限之外。
这一让已让沈凤鸣心沉如冰。“不要!”他绝望而吼,可晚了。他看见那蜻蜓弯起身来,长长的尾巴就在此刻轻易刺入秋葵的指尖。一缕细微的刺痛让秋葵下意识一缩手,奇怪的滋味从指尖传进来,初时并不是痛,只是有什么东西沿着血脉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