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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行行-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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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黑。宋客出了客栈,倒怕自己一掠而出在这街坊瞩目,匆匆拣了条小径离了城,拖了疲累的身体往郊外树林而来。

    许久不雨的林间溪水已显出枯相,却也比不上受那一场折磨的宋客此际之渴。他三两步窜至溪边,掬起便饮。掬了三掬,他已觉不爽至极,干脆跳进溪里,淌着溪流寻到一处稍有落差之地,躺倒仰面张口去接那流落之水。扑凉四溅的水将他满脸满身都浇得透湿,他反而爽快些,喝到总算不再渴燥了竟也不愿起身,只稍稍偏一偏头,在这斜阳溪流里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起伏不已的胸膛才稍许平静一些。他到此时才觉得真的累得极了。自半月前从淮阳出发,这一圈走下来,除了那一日在信江水路前被君黎迫得停了一日,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一番闹腾不可谓不大,可到头来,自己所谋仍然没有成功,手里那些所谓的牌,又真正是自己的吗?或许其实自己才是别人的牌也说不定。

    他心里纠缠难决。倘若阻止不了两相交锋,他当然还是希望黑竹会胜而青龙教败,可幻生界却是要以黑竹会为敌,那时又该怎么办?君黎和刺刺已经进了青龙谷——他们是站定了那一头了;沈凤鸣拒绝了自己,他和娄千杉,也必是要为朱雀、俞瑞所用了。最后在这个黄昏筋疲力尽幕天席水而卧的,也不过是自己孑然一人,那一点苦心孤诣的谋划有谁在意吗?

    他躺到暮色落了,明月初上,才从溪水里湿漉漉爬出来。夜晚的风虽然也是温的,可往湿衣湿发上一吹,竟也吹得他发凉。他拖泥带水地找了一棵大树,随便倚靠着坐了,便准备这样等待明日的天亮了。

    风刮着林梢,那沙沙声总觉得是下雨的前兆,可其实空气干燥,水意只是自己这身衣衫。他闭目想着明日。明日,自己只能孤身前往天都——那个徽州一地黑竹会惯常聚集的所在,也是这一次准备发起青龙谷之袭的据地。

    忽然数丈之外有人咳了一声。他一惊耸身——什么人?莫是那风太大,林太密,自己竟没听出半分端倪?

    “就你一个人?”树后已现出一个墨色的身形来。来人四十不到的年纪,身着的墨色带着些青,与这林间色泽差相仿佛,声音也阴恻恻的,“——沈凤鸣呢?”

    宋客见到来人,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转开头去。

    “没成功。”他低低道。“他不肯来。”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语气毫不加掩饰。

    宋客表情一怒,抑压了一下,方道:“你们何时到的?关掌门可也来了?”

    “来是来了,但你事情没办成,准备如何交待?”那人冷冷道。

    “掌门现在何处?”宋客道,“我自与他商量。”

    对面的人眼角瞥他。“商量?我爹对沈凤鸣势在必得,你却说他不肯来——还有什么好商量?”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只因——虽然你们要我从沈凤鸣下手,如今他不肯答应,却还有别人愿意帮忙。我便想知道,非他不可么?倘若换一个人呢?”

    黑影冷笑,似乎不愿多言,转身便待走。

    “你先别走,话说清楚!”宋客自也不愿被当了傻瓜。

    那人只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与你接头。你等着就是。”

    “黑竹会的人恐怕很快就到了!”宋客追声道,“我明日就要去天都峰,恐没机会再与你们碰面!”

    那人停了一停。“沈凤鸣也会去天都吧?”

    “应是会去。”

    “那便是你最后的机会。再试说服他一次,实在不行,设法约他于山脚一见,我来想办法。”

    “你来想办法?什么意思?”

    “不要多问。我再说一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人声音仍旧阴冷,“这个你拿去,你们到山脚了,便拔开瓶塞,我自然会知道。”

    宋客看着又一个新瓶递到自己面前。他大概知晓他们这一派擅长操虫,这瓶中想必便是些什么活虫了,一旦拔开,自然会飞回主人处而去,权作传讯之用。他并不喜被人这样命令,可“最后的机会”,他知道是对自己说的。纵然有种种疑窦,可除了面前的幻生界,他也真的没有其他盟友了。

    “我何时能见到关掌门?”他仍有些不放心,“你确定你说的话,都是他的意思?”

    “他明日要入青龙谷,与青龙教主相见,无暇见你。”黑影道。

    宋客还待问些什么,对面的人却已归了树影之中。“你不必多想,我和其他人会接应你。今日先走了。”或许是听出了他的犹疑,他退却时的口气露出些缓和来。

    林中重归黑憧憧。宋客没有试图去追,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身上被风吹得又一阵发凉。

    幻生界已经先到了。他心道。明日关非故要与拓跋孤相见,想必是要接关默和关代语回去的。青龙教不过是代为庇护二人,自然会将人交给他,待到黑竹会来时,岂非已经没有攻谷的必要?若是如此倒好了,不知幻生界又为何非要我说服沈凤鸣帮忙?他们是怕黑竹会仍以关默二人为目标,要转而与他们为敌吧?倘若真能搅得黑竹会内乱,自然于他们大有好处,可我若这么做了,是否又成为了置黑竹于溃散边缘的罪人呢?

    他抬头。那样的明月竟也照不透这片树林中密密的枝叶。他望见的,只是一片支离破碎的黑暗。

二一九 暗箭难防() 
天还是亮了。这个六月暑热的早晨,君黎在青龙教的地牢,刚刚送走了单疾泉,独自又在昏沉沉的角落坐下;宋客在郊外的林中睁眼,摸出昨晚得到的那个瓶子,出了一会儿神;而沈凤鸣,他也早早醒来,在徽州城的客栈房间,推窗望了望远远的朝霞。

    黑竹会今日会到么?三个人的心里,是同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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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知道答案的人是沈凤鸣。方过了午,阿角已经跑了进来。“到了。”他匆匆地说着这两个字。“大哥他们——到了。”

    沈凤鸣和娄千杉同时起身。“这么快?”

    “对,他们径直去天都峰了。沈大哥,我们也动身吧?”

    沈凤鸣点点头,回目看娄千杉。后者自昨日以来始终显得闷闷不乐,对上他的眼神也只是毫无表情地将目光低垂了一垂,算是默应了。

    这该算是黑竹会自去年十一月在此召开大会之后又一次重要集结了,而再一次选在同一个地方——这青龙教的俯仰可及之地——即使不是为了对付青龙教,也足够挑衅了。沈凤鸣料想不出两个时辰,天黑之前,青龙教内定须知晓,所以这攻谷之举,或许很快便要开始。

    俞瑞果然已至,同来的足有二百余人,想来会中能来的几乎全数都来了,却未见朱雀出现。沈凤鸣也不知该松一口气或是愈发紧张,只因在他看来,二百人或许也及不上朱雀一人的——倘若惹怒了拓跋孤,俞瑞不知可能镇得住场?

    俞瑞似乎计划已毕,见沈凤鸣与娄千杉到了,回头向身边一人使个眼色,便道:“我还待去那边安排下,此次计划——叫阿矞与你们细说。”沈凤鸣才见边上那少年正是实为宋家三少爷的阿矞。

    宋矞已经一脸认真的走过来,沈凤鸣只得点点头。

    “就在这里吧。”宋矞在一处平整山石铺开一张草图来,似乎是先前他与俞瑞讨论时所记下的一些要点。

    沈凤鸣早先不知他身份,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他是宋家的人,心中念及宋客的关联,便隔了些什么似的,只听着不说话。娄千杉宋客那头断了,忽然见了宋矞,心中又似起了些新的希望来,自然便即即离离绕了他身边,想要寻些机会示好,倒没十成去听他说些什么。偏偏宋矞却认真得很,一眼都没向她看,是十成地在仔细说自己手里的计划,她也只得装模作样地一起去看那草图。

    正专心着,忽地一只手搭了宋矞的肩膀。三人都是一觉,宋矞尤其微微一惊,回头去看,愈发重重一愣。

    “那个……”他看了看沈凤鸣和娄千杉,一贯果决的面色第一次露出些举棋不定。这个忽然搭了搭自己肩膀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极少离家的二哥宋客。宋矞自是知道自己这身份是万万泄露不得的,可更知道自己的二哥该同样清楚这一点——他怎么会来?又怎么会明知有外人在侧都不避嫌,反这样来亲近自己?

    宋客拍的是宋矞,可眼睛一抬,看的却是沈凤鸣。宋矞一愣之下,却也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该有些什么话说。果然宋客一对上沈凤鸣目光,嘴角已是一笑,道:“打扰了,可以借一步说话么,凤鸣兄?”

    “还有什么要说的?”沈凤鸣皱了皱眉头,“我的立场,昨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何妨再说得更明白些。”宋客并无愠怒,只微笑着。“毕竟我昨日话不算完全说完,你就真连让我说完的机会都不给?”

    沈凤鸣看看四周。这山上时不时处不处地便有黑竹会人出现,宋客倒未紧张,反显得他带了些局促了。宋客见他似乎有了默许的意思,向山下指了指,道:“那里人少点,我们去那里说。”

    他说着,看了看宋矞。若突然出现的是别人,宋矞必要不悦正事被打断而开口阻拦,可此际不明自己这二哥忽然出现的意义,也不敢妄自猜测些什么,怕言多或失,只能一直沉默着了。

    “我少时便回,你们稍待。”沈凤鸣走时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显出些对宋客的不耐。

    娄千杉在一旁冷眼看着。宋客的出现不是没让她心头一跳,可回过头来若有机会与宋矞独处了,或许更好套出话来,她也便默不作声。

    待两人走开了些,她便对宋矞露出媚媚然的一笑,道:“你便是阿矞了?我听过你名字,人家跟我说,咱们黑竹会新一辈里头,如今也便数阿矞你最为厉害,我就恨着怎么没机会见上一面——今日总算叫我见着了!”

    宋矞自然听得出其中恭维讨好之意,可想着宋客忽然出现之事,也无心细思,只随口应了一声。

    娄千杉见他心不在焉,眼珠一转。“别想啦,宋家三公子,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

    宋矞才吃了一惊,回头看她。“你……”

    “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会对人去说。”娄千杉故作亲密地凑上前去。

    宋矞心头稍稍冷静,沉声道:“是我二哥告诉你的?”

    “自然了,否则还有谁?”娄千杉咯咯笑道,“我们和你二哥可是很好的朋友呢。”

    “很好的朋友?”宋矞口气转冷,目光将她扫了两扫,“宋家自来没有朋友,‘很好的朋友’,哼,这话你骗别人还可以。”

    娄千杉心道这宋家的兄弟两个竟都是这般不买账的,心念转动,也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说我骗你——可适才你二哥当着我们的面这般来搭你的肩,他早把我们当自己人了。你说宋家没朋友——可你没有么?若我记得不错,‘双玉之征’中故去的子聿是你朋友吧?是‘很好的朋友’吧?”

    宋矞一时竟是无话,迟疑一下,方道:“但此事不同。纵然我和子聿是再好的朋友,我也不曾透露过自己身份,我二哥他……他更不可能……”

    他似也觉得没了头绪,一跺脚道:“我二哥跟你们怎么说的?他找沈凤鸣又干什么?”

    “他——”娄千杉自然多多少少猜得出宋客为何要找沈凤鸣,可此事要告诉宋矞么?自己还发过了毒誓的。但如今却又想取信于宋矞,她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要不我们跟去看看。”

    宋矞也有此意,点头道:“好。”两人循路而下,却见宋客引着沈凤鸣走得竟有些远,一目已望不到。

    “去哪儿了。”宋矞喃喃着,“申时之前便要出发了——总不会出了这山?”

    娄千杉原是未想太深,经他这一语,竟也心中一沉。宋客昨日那般心有不甘的样子又在脑中浮现,她想起他在自己颈上几乎致命的一抓。若今日沈凤鸣终究与他意见相左,他们必是不欢而散的——若真能不欢而散也就罢了,可——若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呢?

    “反正就是这一条路,我们沿下去看看。”娄千杉稍稍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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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里走回山脚,并不算很远,不过沈凤鸣仍是觉得奇怪。

    “为何非要下山去说?”他带了些不满,“你有话便这里说,阿矞还等着我。”

    他其实心里仍带着对宋客的诸多不满,其中之一便是昨日对娄千杉下手那般重。可宋客今日面上一丝敌意也无的表情让他实在没法将之提起来,也便只能在口气中带了些不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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