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玩芳草-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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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烨看着九叔急切如少年初识情字的模样,眼中盛满了羡慕,然羡慕底下,则慢慢浮起一层抑苦来。
龙霆回到云雷阁,荀萧菀并不在房内。见到空空如也的房间,他在刹那竟有些恍惚的慌。仿佛小菀从不曾在他的周遭真实存在过,他抓不住那样空灵淡漠的人儿,所有的一切,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身影、体温与笑怒都只在他的念想当中,只等某一日如一场大梦醒来,便所有的都幻化无踪。枉他贵为王爷,哪一样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却唯独对她越来越患得患失,牵挂一日更深一日化入骨血中。
忽然记起一阙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什么时候他也伤风悲秋起来?龙霆定了定神,甩开纷杂的念头,唤来侍卫。
自带着小菀来他的云雷阁,龙霆便安排了专属侍卫,于他不在王府时暗中保护小菀,以确保她绝对万无一失,连磕着碰着都不许。
“回禀王爷,小菀姑娘今日于府中闲步,遇上小哑子,谢过他当日报讯之恩后,随他同去了禁苑,至今未出。禁苑乃王府禁地,属下未敢擅入。王爷亦吩咐过,府内规矩皆不治小菀姑娘,故属下亦未曾阻止。”
“本王知道了,你去吧。”
侍卫退下后,龙霆沉吟片刻。小哑子是无心的侍童,既带小菀入禁苑,必得了无心的吩咐。他在禁苑闭门这些年,头回见外人,竟也恁般会挑,找了小菀去……也罢,龙霆想着,见就见吧,反正小菀必属自己,他也不想对她隐瞒什么。
那例汤虽被封磊打翻了一大半,但仍有极少部分已灌入荀萧菀口中,她也因此又添了病。初几日困在龙霆的房内,半步也躲不开。在这王府内,即便她想躲他,又能躲到哪儿去?荀萧菀无奈地想。自此事后,心里虽十万分地不愿相见、不愿面对,但身体上偏又少不得他相助疗病、少不得又接受他好意亲近。只是这样下去,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何时才是个头呢?
这日晚间,龙霆耗费真力替荀萧菀推宫过血几个回合后,见她合着眼姿态安稳,想必已是睡着了。他披了衣轻轻下床,揉揉眉心准备去书房继续处理明日朝上的折子。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过来。
虽只几口例汤,小菀的身子已然抵受不住,被早催了葵水下来,且量大难止。在边地时龙霆已知她每逢葵水便又冷又疼,今次不同更是疼痛难忍,浑身冷汗。旁的法子不甚见效,他便每晚耗费大量真力为她推宫过血以保她白日里减轻痛楚。这般几天下来,他虽被皇帝误认纵欲过渡、身体亏乏,但小菀今日已能下床到府内走动,他便再过如何疲累、再被如何调侃也是甘之如饴。
“你又要走了吗?”这声音夜间听来越发柔细,全然牵绊住他坚实的步伐。
小菀半撑起身在床上,清清淡淡的两眼正看着欲离开的他。
龙霆抑着心头的夜魅蠢动,回身扶她坐起,又拿软枕垫在她身后,“我吵醒你了?还是腹间仍有疼痛?”
荀萧菀微微摇头。其实每晚他走、他回来,对周围气息如此敏异的她怎会不知,只不说而已。就像有侍卫暗中跟着她,她也是一清二楚。那么,今日自己去了禁苑,想必他也该一清二楚才对。
荀萧菀当下开口对龙霆道:“下午我见过无心公子了。”
抚今追昔
“下午我见过无心公子了。”
“如何?你们聊得可还好?”龙霆安顿好床上的小菀,顺手拖了把紫檀木椅过来坐下。小菀在夜里突然唤住他,可见必是有话要说。她可不比其他女子,在她面前,龙霆不敢托大地以为自己被人舍不得走。
“嗯。”荀萧菀见他毫不意外,知他也有心同自己谈开,于是略一斟酌,继续轻声细语道,“当年的事他都告诉我了,尤其关于水小姐的……亡故。”说完,很快瞥了他一眼,不曾漏过龙霆在听到水意冰的死时,狭长的双眸内一闪而逝的痛色。
忽然之间,那抹痛色不知怎么也莫名沾染到了她心上,令她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其实,这也并非全部肇因于你。”
她柔细声音中的隐隐急切,也叫龙霆对她侧目深视,“小菀,你在安慰本王吗?”
忙撇开了眼不敢与他对视,“我不……”
“是”字未出口,便被龙霆粗粝的手及时捂住了小嘴。他还是深深地看着她,眼内似有一种得不到、盼不来后的期求,“小菀,别说了,就当在安慰我吧。”
他不让她说,不让她否认……高高在上、天之骄子的九王爷什么时候也需自欺欺人了?荀萧菀忽觉心口某处一软,似要无力塌陷般。锦被下的一只小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胸口的襟领,仿佛如此便能阻止那绵软却难以抑制的陷落一样。
可是,该说的她毕竟还是要说的,怎可半途而废?
半晌,龙霆的大手从她小嘴上移开,粗糙的指掌摩挲过她的软嫩唇瓣。荀萧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方才开口:“无心公子说,水小姐无法接受太子、呃,皇上真心所爱之人不是她,深觉心伤受辱才跳崖自尽。你只是告诉她真相,所以不该把她致死的罪揽到自己身上。”
“你……”当年之事重提,龙霆原该觉得悔痛万分才是,可这会儿,他竟有一半儿心思被荀萧菀抿出薄红的唇吸引了去,不自觉地将刚捂过那里的手暗暗握紧成拳。略静了静心思,他才又道,“你不明白。冰儿出身氏族门阀,是十全十美的大家闺秀,从小被无数人捧在掌心呵护疼爱,心高气傲,何曾受过一星半点委屈?她和老大,就是皇上,长久来众人一直将他们看作金童玉女,她一颗心也全都在老大身上。我明知如此,还狠心戳破真相,原是私心作祟,指望她能移情于我……不想她竟,就此香消玉殒。若我不告诉她,也不会……”
“若你不告诉她,以后该怎么办呢?”见他紧紧握拳似是悔痛无比,荀萧菀阻止不了自己打断他,“若你不告诉她,以后她自己一定不会发现吗?若你不告诉她,她和皇上成亲后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也不可能美满,若直到那时她才发现,于她岂非更残酷,更痛不欲生?”
“小菀!”龙霆握拳的手由锦被底下探入,牢牢抓住她身侧的一只小手。她的手平日里总偏软凉,如今许是被窝底的缘故,他握着竟觉得温热暖心。若非怕扰她卧床,他直想抓了她来抱在怀里。
荀萧菀被底的手略挣了挣,自知挣不开他的蛮力,也就听之任之。她且将心思集中在要讲的话里,“无心公子还说,水小姐之亡,若说有罪,也在他和皇上两人。他们不该利用她,又欺骗她。恐怕真正令水小姐伤心的也是这项。”
龙霆顿了顿,沉吟道:“无心什么都告诉你了。”
“是。”荀萧菀也不否认,一桩桩详细道来,“他说他实是水氏族内不被承认的小少爷,水小姐的表弟。水家人都不拿正眼看他,但身为水家大小姐的表姐却拿他当亲弟弟一般。所以这世上,水小姐是他最最敬重的人,若能从头选择,他宁愿不和皇上生出感情。即便知晓太子当年借口与水小姐青梅竹马,常去水家只为了多得机会与他相见,他也必想方设法躲开去,只望能成就表姐的情意与姻缘。但往事已已,追悔不及。如今他看似被你与先帝禁闭于这王府禁苑内,实则是保护他不受太后与水家的杀伐。这全天下,能在金水两家眼皮底下,保全他这‘妖惑圣心’之人的地方,也只有九王爷的王府了。水小姐亡故,他自觉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毕竟仍顾念着皇上,不忍就此舍他而去。是以也自愿多年闭于禁苑内,以生离代死别惩罚自己与皇上两不相会。”
龙霆听后神色间并未多作表示。想起今日在后殿,龙烨想明借看小菀为由,实则到王府来见无心的伎俩,龙霆暗道,只怕无心尚忍得这番“生离”,皇上却已难忍了。
转念又道:“小菀,你可知无心为何告诉你这些皇家隐秘?”
轻点点头,荀萧菀低了声,接道:“他说……你原不是那般花间风流,贪恋美色之人。他说,这些年你到处搜寻长得像水小姐的女子,弄得举世皆知,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的注意都摆到‘喜新厌旧’的九王爷身上,以你和皇上、水小姐之间的所谓‘皇室密辛’来掩饰另一桩真正的皇家隐秘。”
“他为何要向你解释这些?”龙霆亦趁机紧追不舍。
她声音更低了,微垂了头,轻道:“他说……希望我莫要误会于你,莫要因那些姬妾所为而恼恨于你。”
“那你又怎么说?”龙霆满抑着微微激荡,平声问道。心中直盼着经过这番抚今追昔,从今夜起能和小菀互认了彼此,能渡尽劫波来日方长,从此携手坦诚同游人世……若能得与她如此,龙霆只觉是赏心乐事,余生便足矣。
该说的话
“那你又怎么说?”龙霆满抑着微微激荡,平声问道。心中直盼着经过这番抚今追昔,从今夜起能和小菀互认了彼此,能渡尽劫波来日方长,从此携手坦诚同游人世……若能得与她如此,龙霆只觉是赏心乐事,余生便足矣。
他虽说得平平,口气里却有抑不住的快心之意,荀萧菀听得直觉有些恍惚有些犹豫。一手越发绞紧了胸口的襟领,另一手在他掌握中也悄悄蜷起。
该说的总要说,今夜既挑了头,又怎可半途而废?
“九王爷,”荀萧菀下定了决心抬头直视龙霆,而他心中原本的激荡因这声疏远的称呼而警醒了,听她继续说下去,“我对无心公子讲,他关心九王爷你原是好事,但于我,却是多虑了。”
龙霆半含危险地眯眸,“什么意思?”
荀萧菀仍旧直视他不闪不避,“我的意思是,九王爷你的姬妾如何都与我无关,无心公子根本不需担心我是否因此误会、恼恨于……”
“够了,不用说了!”龙霆一举打断她,口气沉冷。
为何小菀就不能顺着他一回?就是要来不及地与她撇清关系?为何她就是要拂逆他的心意?像她这般敏慧,又怎会感觉不出他问话里的热切?他不过视她如知己般、如化在骨血中割不断的牵念般,想要得她一人陪伴,人生从此足矣。可她却视若无睹、毫不领情,从来对他的好意弃若敝屣、不屑一顾……他龙霆究竟是堂堂的九王爷,可她当是什么了?
这一刹,龙霆忽然觉得他受够了,受够了荀萧菀的冷淡与漠然!
倏的从木椅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携着桀骜的戾气,居高临下地俯瞰她。而她似有些茫然地跟着抬头,视线寻找到他的,那清灵淡漠的眼中难得的竟看得到一番浅浅的无辜……他的满身怒气,那些想要严厉对她、甚至责难她、欺凌她的念头,忽然就被她那番无辜、那身孱弱给生生逼了回去,堵得他浑身僵硬、无从发泄,恨不得去打假滋事、与人大干一场。
饶是如此,他就是无法狠下心严厉对她。一贯的王爷威严对她根本无处施展,如今连责骂她一句“不识好歹”都不舍得……龙霆满身怒气,丢了句“夜深了,你睡吧”,别转身便快步往门口走。再待下去,他不保证自己不会拿她怎样。
荀萧菀愣了愣。走了,他就那么走了?看他被拂了龙鳞怒气冲冲的样子,还以为会怎样呢……松了口气,小菀立即揭被下床,她该说的话总要说完才是!
才到门边,龙霆被从后扯住了衣袖,既不想拂开她的手,他就只能止步。
“我还对无心公子说,九王爷你这样寻找与水小姐相像的女子,并非只为了他与皇上的秘密,而是对水小姐的情真意切。”
龙霆没有转身,背着她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人生难得一心人。九王爷,小菀敬你对水小姐的情深似海、生死不渝……”头一次,荀萧菀有感而发,说着说着音中竟起了颤——阿爹对娘亲不正是如此吗?她尽力平稳了才道,“这般浓情厚爱,即便九王爷只爱屋及乌,又有哪个替身承受得起?”
龙霆还是没有转身,暗中双拳却已紧握了,握到青筋迸起。爱屋及乌,依稀正是他曾说过的话,今夜又被她拿来冷丁丁回掷到他身上。
“小菀只是怙慈俱失的山野女子,自幼多病、伶仃乖僻、不近人情、不解真心,与重情重义的水小姐更是天差地别、遥不可及。又哪堪配得九王爷一番好意垂怜,便只是爱屋及乌,小菀自知福薄,亦是生受不住啊!请九王爷斟酌!”
夜阑风静,人未静。这些话从心底而来,由她素常清冷柔细的嗓音娓娓道来,竟更添一番淡泊明志,不可摧折。
好一个淡泊明志,自相遇以来种种波折互相试探、再到数次的生死契关,如今这般牵连已深的纠葛缠绕,竟都被她淡泊地化了去,叫他忽然不明白,这日里念她、夜里守她的功夫都闲费到哪儿去了?若只是爱屋及乌,以他对冰儿的一往情深,又何来对小菀的留人留心、誓不放手?
冰儿芳踪已逝,小菀的人虽在,但她的心呢?
龙霆忽然狠狠将荀萧菀抵摁到门板上,她反应不及便一声惊呼。
“小菀,你的心呢?你的心在哪里?你还有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