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9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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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发病,毕竟还是前所未有地对公子说了那么长的话。那时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读书,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没事了。不合公子依旧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论说。说则说了,又那般激烈。
如此折腾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苏政见错在何处?”
“长公子之错,可说不在政见本身,不在是否反对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诚,“恕臣直言,公子之错,在于决策已定之后搅扰国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赞同坑儒,因他至今没有上书陛下。再实言相告,蒙毅也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还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会反对。然则,我等没有说出来。胡毋敬说了,也是适可而止。因何如此?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皇帝陛下之威严压力。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行法宽严的事了。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谁能说,皇帝陛下之决断,就一定是错了?蒙毅与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则适可,根源都出一辙:既拿不准自家是否一定对,也无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对。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皇帝陛下皆超迈古今,我等何由执意疑虑?更何况,皇帝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儒家有负秦政,不是秦政有负儒家。即或你我反对坑儒,你能说儒家没有违法么?不能!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试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复议决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你将如何处置?那日,皇帝曾对公子反复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来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无言,扶苏对蒙毅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长公子……”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的灯火深处摇曳着渐渐消失了。
蒙毅伫立良久,出门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书房里没有了皇帝。几个侍女正在惶恐万状地归置着诸般物事。一个侍女说,皇帝陛下挥剑打碎了三只玉鼎,中车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后来,皇帝一个人怒气冲冲出去了,中车府令瘸着腿赶去了。蒙毅一听,二话没说便带着几名尚书向池畔树林寻觅而来。终于,在朦胧清幽的太庙松林前,蒙毅看见了踽踽独行的熟悉身影。骤然之间,蒙毅泪如泉涌,匆匆大步走了过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跟着皇帝漫无边际地游走着。
“说话。”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
“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头犟驴,能听你说?”皇帝的声音滞涩萧瑟。
“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秦筝弄单弦,好个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骂出口来,无疑便是对儿子不再计较了。大约只有蒙毅赵高几个人知道,皇帝极少粗口,只有对自己的长子扶苏恨铁不成时狠狠骂几声。
骂完了便没事了。正在此时,蓦然传来皇城谯楼上柔和浑厚的钟声。蒙毅轻声道:
“陛下,晨钟,该歇息了。”嬴政皇帝却突然转过身来:“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答应一声,快步前去备车了。
清晨的北阪,无边无际的六国宫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雾中飘荡着。
此时,咸阳至九原的直道已经将要修成。出咸阳北门直上北阪,掠过六国宫殿区抵达甘泉宫,便进入了直道的起点。咸阳至甘泉宫路段,是内史郡干道之一,宽阔平整林木参天,气象规制皆同关外大道。当扶苏匹马出城一气飞上北阪时,正是这片被划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为清静无人的时刻。扶苏驻马回眸,良久凝望着塬下沉沉皇城,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了。父皇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断然’道诏书将他赶走,连见他一面也没有心思了。扶苏不惧父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苏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苏不能忍受的,是他给父亲带来的震怒伤痛,是他再次激发了父亲的吐血痼疾。
身为长子,扶苏深知父亲秉性。
父亲的灵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发便是可怕的灾难。扶苏听各种各样的人说起过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扶苏也不断地咀嚼着父亲,渐渐地有了清澈的印迹。
在扶苏的记忆中。父亲的几次爆发都曾经几乎毁灭了一切,连同父亲自己的生命。
跟随老祖母太后的老侍女说过,父亲少年时期因不能驯服一匹烈马摔得吐血,后来又在立太子的较武中用短剑刺伤过自己的左腿。扶苏从老侍女的口气中听出了究竟,其实完全可以不那样做。但最令扶苏惊悚的,还是父亲做秦王的两次爆发。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国体,杀死了老祖母与缪毒的两个私生子,还杀死了据传是七十余为老祖母说话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实正是恐惧父亲的爆发。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后想来,逐客令显然是一则极其荒唐而不可思议的决策,但盛怒之下的父亲,不由分说便做了。听蒙恬说过,那次父亲也吐血了。这便是父亲的爆发,摧残自己,也毁灭大政。后来的父亲,再没有了这般不计后果的爆发,但却不能说父亲没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锤炼到炉火纯青的父亲,怒火爆发时不再轻断大政,而只有摧残自家了。扶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年青时父亲的体魄原本是极其强健的,直到平定六国,父亲始终都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可就在将近十年之间,父亲骤然衰老了。自从听到方士住进皇城的秘密传闻,扶苏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及至这次还国,眼见了父亲因自己而突然喷血昏厥,眼见了老方士施救,眼见了无比强悍的父亲在那种时刻听人摆布而无能为力,扶苏的内心震撼是无以言说的。蒙毅说得对,自己不该在如此时刻如此固执于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亲所教,能有些许谋略思虑,事情岂能如今日这般?做不做太子,扶苏还当真没放在心上。扶苏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亲是在最为忧心的时刻被自己这个长子激发得痼疾重发的。长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而自己,非但没有为父亲分忧解愁,反倒使父亲雪上加霜,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父皇。儿臣去了……”
扶苏面南伫立,对着皇城的书房殿脊肃然长跪,六次重重扑拜叩头,额头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清晨的霞光中,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苏死,扶苏亦无怨无悔!”
扶苏艰难地爬上了马背。那匹罕见的阴山胡马萧萧嘶鸣着,四蹄踌躇地打着圈子不肯前行。一时之间,扶苏泪如雨下,抚着战马的长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咸阳不属于扶苏。突然之间,阴山胡马昂首长长地嘶鸣一声,风驰电掣般飞进了漫天霞光之中。
这一去,扶苏再也没有回到大咸阳。
※※※※※※
① 从政,秦汉词汇。语出《史记·孔子世家》:“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
六、铁血坑杀震慑复辟 两则预言惊动朝野
立秋时节,骊山谷前所未有地被选作刑场,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杀,这是华夏最古老的传统之一。《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在那时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谁也不会惊讶。关中人众所以惊讶骚动而络绎赶来者,对将骊山选作刑场之不可思议也。一统之前,秦国刑场例在咸阳渭水草滩,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大刑场。这次大刑却定在距咸阳将近百里的骊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盖骊山者,关中吉祥之地也。骊者,纯黑也,与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国朝野喜好。骊山之名两说:一云其山纯青(黑)色,又形似骊马而名;一云春秋早期之古骊戎部族曾居此地,出过一个大大有名的美女骊姬,因而得名。然则,骊山之被天下视为神异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骊山是始皇帝的预选陵寝之地。自嬴政做秦王开始,秦国的三太——太庙、太史、太卜便依例开始了为秦王选定陵墓的筹划,虽因种种急政而断断续续,终究是一直在进行着。大约十多年前,骊山方圆二三十里之地才正式被划作禁苑之地,工匠开始了进入。目下,这皇帝陵园虽远未成型,然其大体的格局气象还是已经具备了。当此之时,要在皇帝陵园区内做刑场,这岂不荒诞么?然种种消息议论之中,也有一种清醒的说法:将):刑场定在骊山,是皇帝陛下亲自决断的,这里是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这些贵族看刑场!
消息传开,关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县官府连日飞马下令各乡、亭、里,凡新人山东人士务必在立秋之日赶赴骊山谷观刑,违者依法严惩不贷。而对已经大为减少的老秦民户,官府却只一句话,想去便去,由你。议论风传,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鲜之感,许多人要观官刑,也有许多人要看看从来没有见过的帝王陵园究竟甚样。于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乡民众便络绎不绝地奔向了骊山谷,与口音各异的六国贵族们交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列位看官留意,秦政禁议论很是明确: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讦言论,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议论一切国事。以始皇帝君臣之为政锤炼,决然不至于愚蠢到不许民众开口说话的地步。为此,此等场合的消息流布议论生发,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场设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观刑人众从两面山坡一直铺满到谷地四周,却静悄悄地再没了声息。人们发现,今日这个刑场大是怪异,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马队圈定的谷地内,却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湿乎乎的新土散发出清晰的泥土气息,看得人心头怦怦大跳。老秦民户们悄悄相顾,悄悄地说着:皇帝好心,要在杀了这些人犯后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还陪葬在皇帝身边,皇帝也胆子正,不害怕哩。但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因为,谁都觉察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息在弥漫——六国贵族们都脸色苍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有人还是穿着粗麻布衣来的,一脸哀伤绝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时终于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进了山谷。
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齐鸣。台角的司刑大将长喊一声:“主刑大臣到——”御史大夫冯劫、廷尉姚贾便走到了台前。姚贾念诵了一篇决刑书,如同铁硬的石工锤叮叮当当砸在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诏:查孔门儒生四百六十七名,无视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国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讦新政,散布妖言,诽谤皇帝,勾联六国旧贵族,图谋复辟三代旧制。屡犯法令,罪不容诛!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为禁复辟阴谋之得逞,将所有触犯法律之儒犯处坑杀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后,冯劫便是一声高喝。
多少年之后,皇帝的陵墓上已经是草木森森了,关中民人还能记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们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开始飞扬起来,先是种种撕裂人心的惨叫,渐渐便是一声声沉闷的低嚎,渐渐地便没有了声息……一个老秦农人说,那日他梦游一般出山,在山脚听见了一个白发老人与一个年青人梦境般的对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瘫在地上了。
“亚父,儒生们再也不能说话了么?”
“儒生们是不能说话了。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亚父,你害怕么?”
“亚父怕不怕都不打紧了。你个后生怕不怕?”
“项羽不怕!”
“为伺?”
“项羽不读书,不说话,只杀光秦人,烧尽咸阳!”
“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2年秋,四百六十七名儒生被坑杀,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惨案之一。尽管它在当时有着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经过漫漫岁月的种种堆积之后,这一惨案却仅仅以摧残文明的野蛮面目,久远地留在了中国人的记忆之中。嬴政皇帝的历史铜像在焚书的烟雾与坑儒的黄土中,变得光怪陆离恍若恶魔了。
却说坑儒之后,皇帝的一道诏书立即明颁天下郡县,张挂于所有的城池四门。
假若说,坑儒消息传开之初,天下大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惧弥漫;及至皇帝诏书颁行,且明白晓谕其中道理,天下则真正地被震撼了。这道皇帝诏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