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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

大秦帝国-第8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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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不堪羞辱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便走。老尸埕情急,一阵碎步飞跑扯住了大梁将军低声道:“老将军素顾大局,臣子如何能与国君较真?”大梁将军黑着脸没有说话,但总算是被拽了回来。尸埕过来一拱手道:“老臣之见,大梁城防可全权交老将军处置,老臣自请全力征发民力督导粮草,我王坐镇王族便是。”魏假冷冷道:“城防无论交给何人,大军都不能出城。”尸埕抹着额头汗水颤声道:“秦军决堤,我不护堤,岂非坐观水淹大梁么?”魏假道:“大军出城能保得不被秦军吞了?届时没了大军,大梁纵有财货粮草,还不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尸埕急得左看右看摊着双手直叹气:“君臣不协力,非忠爱之道也!无忠无爱,焉得有国哉!”大梁将军顿时觉得自己又将被这云山雾罩的大道之辩绕进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禀报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实是自古打仗没有如此打法!国有大军二十万而不敢出城决战,未尝闻也!二十万大军窝在大梁城内,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谋略,只能死死等着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有如此守城之法么!”尸埕也忧心忡忡道:“老将军说的是战法,从大梁民治说,似乎也当如此。大梁以汇聚四海商旅为根基,自秦军南下以来,外邦商旅几乎逃离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陆官道畅通,只怕连魏国商人也要逃走。其时,大梁内外隔绝,难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万人马出城,先做试探。”良久,魏假终于开口了。
“魏王,出则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将军话还没有说完,脸色苍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尸埕长叹一声,想对这位愤怒的老将军说几句抚慰话,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头问说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只有低头踽踽去了。大梁将军想走,却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军三万铁骑隆隆开出西门,越过城外两道宽阔的石桥,卷向人影涌动的鸿沟堤岸。大梁将军的谋划是先给为数不多的堤岸秦军一个猛袭战,而后立即退入荥阳郊野的山地秘密驻扎。如此可收两效,一则迟滞秦军水攻进程,二则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应人马。为奇袭得手,魏军三万铁骑一律不举火把,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三万铁骑堪堪逼近堤岸将要撒开阵形做扇形冲杀时,左右前三方陡然响起尖厉的呼啸,万千长箭在暗夜之中骤雨般当头压来。大梁将军一听箭镞风声,便知道这是秦军特有的大型弓弩阵出动了,不及思虑一声大喝:“全军撤回!杀!”魏军尚未展开便蜂拥后撤,人仰马翻一时大乱,死伤不计其数。当此之时,黑暗的旷野中杀声大起,鸿沟堤岸下杀出了一支不辨人数的飞骑,兜头向魏军退路方向截杀过来。魏军根本无法向荥阳方向冲杀,只能在箭雨飞骑的追杀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约十里之后,秦军不再追杀,魏军这才渐渐聚拢起来。
“回,城……”
只说得两个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将军昏厥了过去。
尸埕闻讯,连夜赶来清查人马。魏军被当场射杀两千余人,一万六千余人中箭带伤,其余全部是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跌伤踩伤,军营一片血污一片呻吟,连外伤老医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呕吐了。尸埕深为震惊,清查完毕后,于五更时分紧急请见魏王。不料,王城书房的主书却出来说,魏王正在獒宫医治狗伤,魏王令明日午时探视大梁将军,丞相同往。尸埕惊愕万分,愣怔在书房廊下半晌没有一句话,眼看着曙色初上,这才被循迹赶来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预料,惜乎老将军不听也!”
正午时分,尸埕在大梁将军府门前与魏王会车。魏假当头一句感喟,尸埕却第一次默然了,第一次没有了称颂魏王的兴致。一直到大梁将军榻前,尸埕都没有说话。大梁将军的箭镞深入骨肉,老太医只锯断了箭杆,却起不出箭镞。魏王假与尸埕来到榻前,大梁将军已经没有了血色气若游丝了。尸埕对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将军,第一次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魏假却皱着眉头,很是平静地说:“老将军若听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将军艰难地翻了翻老眼,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秦军有备,我军太少!……”喉头一哽没了气息。魏假吩咐一声厚礼安葬,板着脸走了,对尸埕一句话也没有。尸埕却没了老泪,召来老将军家人抚慰了一阵,又亲自拟定了安葬礼仪并向各相关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将军家人不致多方奔波,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尸埕会商城防,王使回来禀报说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仆役,合族百余口都走了。魏假很是惊讶,立即宣来城门尉查询。城门尉禀报说,昨夜二更,丞相马队出城,因有大梁将军府的夜出令箭,末将无权盘诘。说罢,城门尉捧出一支铜管,说这是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书打开,一方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老臣忠爱治道无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爱人而爱犬,将军尽忠而无门,岂非魏国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谴之时,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尸埕大胆!”魏假奋力将羊皮纸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这个老尸埕与这个老将军分明不是一种人,如何竟能撺掇到了一起竟至于惺惺相惜,岂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将军原本最该对魏假有怨气,因为他是当年信陵君的死力拥戴者,宁可上将军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这个老将军临死都没有怨他恨他,没有说他一句话。相反,老尸埕最不该恨他,因为尸子之学实在不是治国之学,魏假能破例起用尸埕,该当对尸埕是永生的恩泽,然则,老尸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辞而逃,还对他说了一番最难听的话。世间事,怪也哉!
两个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负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终日郁闷无以排解,魏假索性将国事一应交付给了太子,自己窝在獒宫整日与狗戏耍闭门不出了。魏假事后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经禀报,说秘密派出特使去齐国楚国请求合纵抗秦,齐国丞相后胜与齐王建拒绝了魏国,楚国推说兵力单薄也拒绝了魏国,辞色都很是冰冷。后来,太子丞相也没有了举动。魏假还记得,大约窝进獒宫半个月后,一个夜半时分,王城外突然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喧哗,正要下令查问,太子已经大汗淋漓地飞步跑来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儿子那惊恐万状的神色,永远地烙在了魏假的心头。
那一夜,魏假在一队獒犬的簇拥下亲自上到城头看了水势。那无边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在高高城头看去,白茫茫大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蓝的夜空下无边无际;没有了田畴,没有了村庄,幽暗的山影中依稀传来几声狗吠,无边的寂静陡然渗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后城中的喧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万千庶民拥上了城头,密麻麻挤满了垛口,人人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梦魇。那一刻,獒犬们也没有了声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发抖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布一则王命,悄悄挤出了人群,挤下了城头……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后,魏假从卧榻上起来,不得不举行残缺凋零的朝会,第一句话便是怨恨的感喟。没有丞相,没有上将军,只有一片王族贵胄与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脸色阴沉,没有一个人有说话的意思。魏假无奈,教太子逐个征询,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魏假大怒,一脚踢翻王案,甩着大袖径自去了。三日后,只有一个王族老臣秘密上书,一卷竹简只有两句话:“纵然有粮,城墙终究不支。水困难脱,唯保宗庙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说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降秦。可魏假还想撑持一段时日,大梁毕竟城高墙厚,粮仓兵器库又都是满当当,纵然无法打仗,民变兵变决然不会生出。或许天意转机,在撑持时日楚国齐国会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国乱了,魏国岂不大难不死,魏假岂不成了天下英雄?毕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终究会惩罚他,谁能说准这个天谴不在明天?种种思谋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书,谎称齐楚两国将出动水军战船前来救魏,要民众各安其所静待援军。于是,惶惶万状的大梁城民众,终究些许松了口气。左右没法打仗没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顶守望水势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后,固若金汤的大梁竟然出现了种种奇异迹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墙都潮湿得水淋淋,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直至街中积水渐渐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机。此后,城砖石条一块块脱落,露出了夯土墙体;不到旬日,夯土墙体悄无声息地瘫成了一堆堆泥山,渐渐地,泥山也没有了……水淹大梁两个月后,秦军已经堵上了水口,冰势已经渐渐退去。纵然如此,凄惨的景象仍然在继续。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进出大梁的通道,两月前还雄峻异常的大梁,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这时,即或秦军撤兵,魏国王室也无路可逃了。
三月之后,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秦军进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着来不及递出的降书,被王贲俘获了。看着这个满身狗骚气的嬴弱国王,王贲连认真呵斥几句的兴味也没有,认人之后大手一挥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贾押上一辆特制的青铜囚车,向咸阳辚辚去了。
这是公元前224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六、缓贤忘士者 天亡之国也
魏国的灭亡很没有波澜,算是山东六国的寿终正寝典型。
一个国家的末期历史如此死一般寂静,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国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个文臣武将的影子,在轰轰然的战国之世堪称异数。作为国别史,《史记·魏世家》对魏国最后三年的记载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以为郡县。”列位看官留意,三行之中,最长的中间一行说得还是国际形势。魏王假在位三年,实际只发生了三件事:秦灌大梁,虏王假,灭魏以为郡县。每读至此,尝有太史公检索历史废墟而无可奈何之感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了。
在山东六国之中,魏国灭亡的原因最没有秘密性,最没有偶然性,最没有戏剧性。也就是说,魏国灭亡的原因最清楚,最简单,最为人所共识。后世史家对魏国灭亡的评论揣测很少,原因也在于魏国灭亡的必然性最确定,只有教训可以借鉴,没有秘密可资研究。《史记·魏世家》之后有四种评论,大约足可说明这种简单明了。
其一,魏国民众的记忆感喟。百余年之后,太史公在文后必有的“太史公日”中记载云:他到大梁遗迹踏勘搜求资料,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梁遇见了前来凭吊的魏国遗民(墟中人);遗民感伤地回顾了当年秦军水攻大梁的故事,“说者皆以为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也就是说,民众认定魏国衰弱灭亡的原因,是没有用信陵君。
其二,太史公自家的评价。太史公先表示了对大梁民众的评价不赞同,后面的话却是反着说。其全话是:“……(对墟中人之说)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直译,太史公是说:我不能苟同墟中人评判。天命秦统一天下,在其大业未成之时,魏国便是得到伊尹(其名阿衡)那样的大贤辅佐,又能有什么益处呢?果真将这几句话看作为魏国辩护,未免小瞧太史公了。究其实,太史公显然是在说反话。如同面对一个长期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有人说这种病服了仙药也没用,你能说这个人不承认那个人有病么?也就说,太史公实际是有前提的,魏国失才之病由来已久,此时已经无力回天矣!
其三,东汉三国人评价。《史记·魏世家·索隐》引三国学人谯周对魏国灭亡之评说云:“以予所闻,所谓天之亡者,有贤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纣用三仁,周不能王,况秦虎狼乎!”谯周评说是历史主流的评判,他阐明了这样一个简单实在的道理:有贤不用,便是史谚所谓的“天亡之国”。若殷纣王用三个大贤(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称为三仁),纵然是明修王道的周室也不能取代殷商而王天下,何况秦国虎狼之邦,如何能灭亡果真用贤的魏国?应当说,谯周之论是对天命国运观的另一种诠释,因其立足于人为(天亡即人亡),因而更为接近战国时代雄强无伦的国运大争观,与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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