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8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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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林一片火红的十月,邯郸陷落了。
邯郸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军的威势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对杨端和大军与李信大军南北夹击,赵国腹地的赵军没有一个像样的大将领军防守邯郸,更兼井陉山主力大败的消息迅速传开,赵军顿时乱得没了章法。事实上,赵军主力二十余万全部集结在井陉山,其余近三十万大军的分布是:云中大营留守五七万,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余万,南部边境及邯郸外围驻军十余万。若赵国庙堂清明,在秦军开进之初立即将井陉山之外的全部赵军集结为南北两路大军,交庞煖统领对抗秦军,两军兵力大体对等,秦军灭赵诚为难事。然则赵国政事昏昧,王翦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间,赵迁郭开一心只在剪除兵变隐患,对井陉山之外的赵军非但不做集结,而且严令各军坚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调遣。此间全部原因,在于赵迁郭开深恐大军集结而促成兵变。是故,秦军南北中三路大举猛攻之时,井陉山之外的赵军依然陷于一盘散沙之态势。北部赵军被李信部分割击溃。云中郡留守边军闻讯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杀击溃。邯郸之南,杨端和军一路北上,未遇大战便逼近邯郸,开始从容攻取邯郸外围诸要塞。九月秋风起时,邯郸外围驻军城邑全部被秦军占领,几乎没有一座城池做坚壁防守。如此,秦军如三把利剑,将赵国斩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斩断赵国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带与腹地之连接;李信军居中,斩断邯郸与信都两座都城地带之连接;杨端和军居南,斩断中原各国与赵国之连接,同时切断邯郸向南向东的两大通道。
入秋之时,邯郸事实上已经成为孤立无援的岛城。
还在攻取外围城邑之时,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顿弱密书:郭开请秦王先发王书于天下,明封郭开为赵国假王,如此可保赵国王室一人不缺全体降秦。密书同时附有郭开一支宽简,简单得只有一句话:“邯郸危乱,开不能保王城王室无事,唯秦王可保也。”郭开的威胁之意是显而易见的——秦王不明定郭开假王之位,秦国只能得到一座废墟一片尸体的邯郸。嬴政看得咬牙切齿,却是良久无策,遂登车夜访尉缭求教。尉缭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术,不当君子之道。郭开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拥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何谓小人之法?”尉缭道:“先得其国,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国尉之法,诚小人哉!嬴政做之何妨。”当夜回到王城,嬴政唤来赵高秘密叮嘱了一番。赵高大为亢奋,立即风风火火准备去了。
旬日之后,秦王王书公告天下:“赵国将亡,上卿郭开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开假赵王之位,领赵国政事民治,以为天下垂范。”随着秦国特使的车马,秦王王书迅速传遍列国,自然也传到了邯郸。一时山东列国愤愤然咒骂讥讽不绝,无不视秦国秦王与郭开狼狈两奸乱天下。已经失国的赵国臣民得闻秦王王书,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经盘踞邯郸王城的郭开大喜过望,立即带着心腹黑衣剑士闯进寝宫,将赵王迁从腥臭污秽的胡榻上与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剥离开拖将下来,软囚在事先预备好的一间密室里。事毕,郭开又立即赶到太后寝宫,将正在与春平君及韩仓胡天胡地的转胡太后拖将出来,如例关进密室。关闭密室时,郭开啪啪啪拍着转胡太后的白臀一阵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将你这母狗与我子韩仓,一并献给秦王。两奴若能陷嬴政于胡榻烂泥,诚不世奇闻也!”转胡太后与韩仓乐得咯咯直笑,郭开却头也不回地去了。最后,郭开又将没有离开邯郸的所有王族全数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君为监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问。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没有愤然作色,反倒诚惶诚恐地诺诺连声,引得罹难王族一片侧目。
入夜,郭开大宴顿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业就矣!顿子何贺哉?”
“脓疮蛇冠,竟为功业,天下奇闻也!”顿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灭一国,天下何人可为?”郭开分外认真。
“鼎肉不饱一夫,孤鼠可坏一仓。害国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阔之徒,老夫何足与其论哉!”
郭开带着从未有过的醺醺酒意纵情狂笑着走了。
惊愕的顿弱被黑衣剑士蒙上双眼,押到了一个谁也无法揣摩的去处。郭开的下一步棋是:秦王必须以顿弱为赵国假相永留赵国,否则,世上便没有了顿弱。
秦王车驾隆隆进入邯郸的那一日,在整肃威猛的秦军长矛甬道中,郭开带着大队黑衣剑士押着赵迁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门前整整排开了六列。赵迁抱着铜匣王印,站在秋风中枯瘦如柴瑟瑟发抖,活似一具人干。郭开高声唱名之后,青铜王车上的嬴政凝视着黝黑枯瘦的赵王,紧紧皱着眉头一脸厌恶之色,脚下一跺,连王印也没有接受便驱车进了王城。王城大殿前,李斯郑重宣读了秦王王书:赵王降秦,拘押咸阳以待处置;赵国归并为秦国郡县,南部设立邯郸郡,北部诸郡容后待定;赵国民治政事,由假王郭开统领。
“老臣敢请秦王,以顿弱为赵国假相襄助政事。”郭开精神大振。
“宣顿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无喜怒。
“宣顿弱领命——”护卫王车的蒙毅响亮一呼。
“老臣禀报秦王,”郭开知道秦王此举是迫使他交出顿弱,连忙趋前一步高声道,“上卿顿弱奔波邦交,风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医署救治旬日,卧榻不能见王!”
“也好。待顿子痊愈,再行封赏。”
嬴政说罢径自走了。蒙毅带着三百精锐的铁鹰剑士护卫着秦王与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邯郸王城整整巡视了一日,暮色时分才回到赵国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阔的殿阁飞檐摆动着叮咚铁马,依山而上的赵国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宫阙。如今,这座王城没有了肃穆,没有了威慑,群群乌鸦从层层屋脊飞过,萧瑟秋风卷起飞旋的落叶,伴着内侍侍女匆匆游荡的身影与秦军士兵方阵的沉重脚步,宿敌赵国的王城倍显落寞凄凉。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长长一叹:“强赵去矣,大秦独步,不亦悲乎!”
“大秦灭赵,一统天下,老臣恭贺秦王!”
望着郭开灰白的须发厚重的面容与念出颂辞时的一脸真诚,嬴政心头猛然一个激灵——大奸若此,亘古未见也!倏忽之间,秦王一脸肃杀,一挥手大步出了王城。郭开一阵惊愕,连忙拉住李斯低声问:“原定礼仪,秦王今夜当在邯郸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为何匆匆而去?”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国事繁剧,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设宴便了。诸位功臣之封赏王书,我与蒙毅将军届时恭送如何?”郭开不无惋惜地叹道:“老夫尚有一绝世宝物敬献秦王,惜哉惜哉!”李斯一时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称绝世之宝,足下可否见告?”郭开心知李斯为秦国庙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声道:“此物活宝也!至尊至贵,至卑至贱,提神益寿,乐而忘忧,夜宴酒后消受最佳。王若不受,岂非暴殄天物哉!”李斯惊讶道:“此物究竟何物?足下何其云雾哉?”郭开连连摇头道:“不可道,不可道。绝世之物,非秦王不显其名也!”李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宝,容我报于秦王,秦王或可亲临亦未可知。”郭开大喜过望,殷殷叮嘱李斯道:“长史若能说来秦王夜宴,老夫当另宝相赠,保足下终生乐哉乐哉!”
当夜,嬴政行营驻扎在邯郸郊野。
一顿简朴的战饭之后,嬴政与蒙毅便在行营密室密议起来。及至李斯赶来,蒙毅正要起身出帐。听李斯一说郭开之言,嬴政脸色顿时阵红阵白,拍案切齿道:“郭开老贼竟敢如此龌龊!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阵大跳,愣怔无措地看着蒙毅只不说话。蒙毅机敏过人,一招手道:“长史下书,我护卫,走!”匆匆出帐,蒙毅边走边低声道:“郭开那个老杀才说的宝货,是赵国转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觉,不禁一身冷汗鸡皮——秦王对母后赵姬之淫乱刻骨铭心,对太后淫行乱政更是提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如何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如此看来,郭开要送给自己的那个宝货,准定也是个腻虫物事。
“老杀才!”李斯恶狠狠骂了一句。
这一夜,邯郸王城大张灯火乐舞。郭开尽力铺排出赵国数十年没有的隆重大典场面,侍女换成了清一色的金发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内侍侍女更是由韩仓亲领。郭开期待着秦王走进这座华贵奢靡的销魂王城,从此乐不思归。谁料,先来颁书的是李斯蒙毅,说秦王令我等先开夜宴以热酒风,秦王片时即到。郭开欣喜过望,立即喝令开宴。赵酒本烈,赵人酒风更烈。与宴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浇愁,不消片时便是一片醺醺酒气。李斯蒙毅则拉着郭开一力斗酒。警觉一世的郭开第一次放开大饮,心头尚期盼届时借着酒意好向秦王献宝。大爵连饮,不到半个时辰,郭开也飘飘忽起来。
城头五更刁斗打起的时候,一场猛烈的大火吞灭了夜宴大殿。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与赵王寝宫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园林宫阙片刻间化为灰烬。惶惶观火而没有一人救火的邯郸国人都说,自家亲眼看见了一片片大火从天而降,那是天火,那是上天震怒的惩罚,那是庙堂淫靡的恶报。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营云车,遥望邯郸王城一片火海,伫立到东方发白。
刚刚下了云车用完晨饭,行营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李斯风风火火进来,禀报说赵高马队非但在王城滥杀无辜,且已经飞出邯郸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脸色一沉,立即教行营司马率马队迅速追回赵高,转身冷冰冰道:“赵高如何滥杀无辜,长史但说无妨。”李斯这才备细叙说了夜来邯郸王城的惊人杀戮,嬴政听得脸色铁青。
原来,秦王嬴政入赵之前接受了尉缭之说,对赵高下了一道密令:从王城护军中遴选三百名精锐剑士,乔装成赵国王室的黑衣剑士队进入邯郸王城,先杀郭开、韩仓并赵国太后一班淫秽奸佞,再搜寻救出顿弱。当年在平息嫪毐之乱时,嬴政为了结母后与嫪毐私生两子而给秦国带来的羞辱尴尬,密令赵高带着一支王城锐士随同蒙恬马队攻入雍城,搜寻到太后赵姬的两个私生子秘密杀死。那次,赵高做得干净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终不知太后两子如何突然没了,便流传出秦王嬴政亲自摔死两个兄弟的奇闻。纵然恶名加身,嬴政也没有做任何形式的辩解。因为嬴政清醒地知道,无论如何辩解,这件事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此后,嬴政对赵高处置密事的干才很是赞赏。这次密杀郭开与赵国转胡太后,嬴政本来也可以派给蒙毅去做。年青的蒙毅缜密精悍,刚毅木讷,与其兄蒙恬之明锐聪颖多有不同。秦王入赵之前,李斯与王翦商议,特意将蒙毅的国尉丞职事交给了辎重大将马兴兼领,将蒙毅派到秦王身边总领行营事务。如此一来,李斯主行营政事,蒙毅主行营军事,秦王的巡视行营便是一座整肃高效的小行宫。然嬴政觉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杀事,一则大材小用,二则与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当然,最要害的原因,还是嬴政对赵高的信任。这种信任,不是与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结成的信任,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为人道的密事琐事的信任。也就是说,嬴政从来没有将自幼阉身的赵高当做国臣,而只当做一个办事的亲信内侍。
赵高的马队是与蒙毅的行营护军一起开进邯郸王城的。进入王城,赵高的马队便脱离了行营护军,悄然开进了湖畔一片胡杨林。在那里,马队换了装束,赵高又做了详细分派。赵高将马队分成了四支,各有一个熟悉赵国王城的间士领道:一支杀郭开韩仓,一支杀太后,一支搜救顿弱,一支随自己各方策应。赵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时,杀郭马队冲入大殿,无论郭开韩仓等如何醉态,一律割下首级交来,否则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顿弱马队先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时救人!杀后马队先行围定太后宫,不许一狗一猫走脱,大殿起火,太后宫同时火攻杀之!”一骑士忐忑道:“太后宫何须火攻,一个老女子值么?”赵高声色俱厉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杀全宫,一个不留!”
对于杀郭开韩仓,李斯蒙毅是明确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对两人的叮嘱是:“宣书之后,但将郭开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余事皆交赵高。”也就是说,李斯蒙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两个:促成夜宴,发动天火烧殿。两人也都同样相信,赵高做事不会走样。为使这场大火变成“天谴淫政”的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