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8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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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开而拥立公子嘉为赵王,李牧决意拥戴新赵王,拥戴庞煖领政治国。庞煖等之所以欣然与李牧结盟,并接受李牧不卷入举事的方略,在于庞煖完全赞同李牧关于秦军主力攻赵必将发生的评判。其时,若没有李牧大军全力抗秦,纵然宫变成功,赵国已经崩溃甚或灭亡,宫变意义何在?以实际情形论,抗秦大战庞煖不如李牧得力,宫变举事李牧不如庞煖得宜,两人分头执事,不失为最佳之选择。而李牧之所以终于赞同结盟举事,要害在于庞煖提出的抛开春平君而由腹地赵军一班大将举事的方略尚觉踏实。李牧久在军旅,对元老党的举事方略历来冷淡以对,其根由与其说对郭开洞察不明,毋宁说对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带水与浮华奢靡素来蔑视,而对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虑。而庞煖初来,李牧拒绝,同样是李牧疑虑之心尚未消除。经司马尚劝说而李牧最终接纳,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庞煖等确实不再与春平君元老党勾连,遂决意支持庞煖举事。
如此盟约达成,边军一班大将无不倍感亢奋,原先渐渐离散的军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国大军逼近赵国边境的军报传来,李牧大军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劲健,全军一片求战之声。
李牧选择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险,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
看官留意,李牧将兵大战,数十年一无败绩。在战国名将中只有三人达此煌煌高度,一曰吴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这三人之统兵性格,竟然惊人的相似:机警灵动如飘风,深沉匿形如渊海,猛勇爆发如雷霆,生平从无轻敌骄兵之热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韧,冰炭偏能同器。仔细分说,吴起终生七十六战,尚有十二场平手之战;而白起、李牧,却是一生大战连绵,战战规模超过吴起,却是次次完胜,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战。由此观之,白起、李牧尚胜吴起一筹。若非李牧后来惨死,以致未与王翦大军相持到底,而致终生无中原大战之胜绩,李牧当与白起并列战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谋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长远目光。
所谓居中,依据赵国大势决断赵军战位也。
其时,赵国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云中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林胡之地)、雁门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楼烦之地)、代郡(三十六县)、上党郡(包括后来接纳韩国的上党郡,共计四十一县)、安平郡(与齐、燕接壤)据杨宽先生《战国史·战国郡表》,其中未录县数者,不可考也。。其时,郡县制在各国并不完备,尤其是山东六国,不归属于郡的独立县与自治封地寻常可见。譬如目下之赵国,国都邯郸周围百里当是王室直领,再加四面边地常因战事拉锯而盈缩,故所谓郡数,只能观其大概,而非后世国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确。五大郡中,上党郡独当其西,南北纵贯绵延千里,几乎遮挡了赵国整个西部。秦国大军西来,以太行山为主轴的南北向连绵山地横亘在前,正是天险屏障。上党郡东北部的井陉山地带,若从整个太行高地构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从背后的东部本土看,则正当赵国中央要害,譬若人之腰眼。若秦军从井陉山突破东进,则一举将赵国拦腰截断,分割为南北两块不能通联,赵国立时便见灭顶之灾。李牧为赵军选定井陉山为抗秦主战场,其意正在牢牢护住中央出入口,北上可联结云中郡边军,南下可联结邯郸腹地各军,从而使赵国本土始终浑然一体,以凝聚举国之力抗击秦军。只要中央通道不失,无论秦军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战挤压,赵国便有极大的回旋余地。
所谓居险,依据山川形势决断赵军战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党山地之所以为天险屏障,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这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是东西横贯的峡谷通道,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关于上党与太行八陉之细说,见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李牧选定的井陉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陉所在的山地。井陉山虽不如何巍巍高峻,然却在万山簇拥中卡着一条峡谷通道,其势自成兵家险地。赵军只要凭险据守,不做大肆进攻,秦军断难突破这道峡谷关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远道来攻的秦军。
如此大势一明,所谓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不言自明了。
当然,若是秦军从上党八陉全面进击,井陉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战场。然则李牧已经得到明确军报:秦军三路攻赵,西路主力大军进逼方向毫无隐晦地直指井陉山,南路出河内逼邯郸,北路出太原逼云中。司马尚等一班大将对秦军路数迷惑不解。李牧指点地图解说道:“秦军不着意隐秘行进,大张旗鼓而来,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战,二不做小战,此战必得吞灭赵国也!至于三路大军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占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军所在。南路寻我腹地大军,北路逼我云中边军,中路对我主力大军。设若赵国大军全数被灭,赵国何存哉!”
“秦军虎狼猖狂!赵军擒虎杀狼!”大将们齐声怒吼。
两胜秦军之后,边军将士们士气大涨,在山东战国的啧啧歆慕与国人的潮水般赞颂中大有蔑视秦军的骄躁之势。边军大将们一口声主张:赵军该当效法前战,诱敌深入赵国腹地,设伏痛击秦军!大军仓促开进,李牧未及对大将们备细解说方略。直到大军在井陉山驻扎就绪,邯郸庙堂仍一无书令,李牧这才在井陉山幕府聚集大将会商战事。
会商伊始,司马尚慷慨道:“大赵边军以飞骑为主力,善骑射奔袭,若以前策迎击南路北路秦军,设伏以血战截击,我军必能大胜!今我军两胜秦军,锐气正在,却弃长就短,以骑改步,于山地隘口做坚壁防守,岂有胜算哉?愿大将军另谋战场!”司马尚话音落点,立即引来大厅一片奋然呼应。
“战事方略,当以大势而定。”李牧肃然正色道,“我军两胜秦军,根本因由在二:其一,秦非主力大军北上,而是河东老军之试探性作战;其二,先王初位尚谋振作,朝野上下同心,粮草兵员畅通无阻,我军故能驰骋自如。诸位且想,今日之秦军可是昔日之秦军?今日之赵国可是昔日之赵国?不是!今日之秦军,精锐主力三十八万,要的便是灭国之战!今日之赵国,庙堂昏淫奸佞当道,抗秦无统筹之令,大军无协力之象,粮草无预谋之囤……仅有的一道王命,也随那个猪狗韩仓的车马没了踪影!时至今日,面对灭顶之灾,赵国庙堂可有一谋一策?没有!没有!!”李牧的吼声在聚将厅嗡嗡激荡,大将们都铁青着脸死死沉默。
“诸位将军,兄弟们,”李牧长吁一声,眼中泪光隐隐,“韩仓回程半月,邯郸一无声息。此等异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赵王郭开,其意何在还不分明么?未知王命,我大军开出抗秦,以寻常论之,便是擅举大军之死罪。今赵国庙堂,之所以对我军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实则便是听任边军自生自灭。或者,正在谋划后法制我……”
“大将军,似,似有轻断。”一将吭哧道,“毕竟,那道王书没看到。”
“没看到不能发第二道?灭国之危,庙堂权臣麻木若此,将军不觉异常?”李牧冷笑摇头,“诸位若心存侥幸,夫复何言!尽可听任去留,李牧绝不相强。诸位若铁心抗秦,李牧不妨将大势说透,而后共谋一战。”
“愿闻大将军之见!”举厅大将拱手一声。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着长剑石雕般伫立在帅案前,对中军司马一挥手。中军司马步出大厅一声喝令:“辕门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间,幕府大厅外守护的中军甲士锵锵开出辕门,于百步之外连绵圈起长矛林带。中央辕门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两辆战车交会合拢,辕门内外之进出全部封闭。与此同时,幕府内所有侍从军吏也悉数退出。幕府大厅之内,只有李牧与一班大将及三名高位司马。中军司马则左持令旗右持长剑,肃然在大厅石门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扫视着大厅道:“诸位都是边军老将,几乎都曾与元老大臣通联,举事之谋,大体人人明白。赵王之淫靡无道,郭开之大阴弄权,对诸位也不是机密。赵国大势至明:若赵王郭开依旧在位当道,抗秦大战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会诸位:为救赵国,李牧司马尚已经与庞煖将军达成盟约:彼举事定国,我抗击秦军!此事两相依赖:若我军能与秦军相持半年一年,则庞煖举事可成;若其事成,赵国得以凝聚民心国力,则我军胜秦有望!若庞煖举事不成,则我军必陷内外交困之危局!若我军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则庞煖举事难有回旋,其时赵国亦不复在焉!当此之时第一要害,在我边军能否抗秦一战,迟滞秦军于赵国腹地之外!”
“血战抗秦!拼死一战!”大将们一声低吼。
“好!诸位决意抗秦,再说战法。”李牧转身指点着地图道,“以我边军飞骑之长,若赵国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当亲率十万飞骑,从云中直扑秦国九原、云中两郡,从秦国当头劈下一剑,直插秦国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赵人,何惧之有哉!”
短短几句,李牧已经是热泪奔涌心痛难忍,哽咽着骤然打住了。边军大将们也是一片唏嘘涕泪,有人竟禁不住地号啕痛哭起来。是边军大将谁都明白,李牧数十年锤炼打磨出的这支精锐边军,若当真能大举回旋奔袭,其无与伦比的骑射本领必然得以淋漓尽致地挥洒,其威猛战力绝可与秦军锐士一见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将才,可说兼具赵奢之勇、廉颇之重、赵括之学、乐毅之明以及无人可比之机警灵动,赵军必能打出震惊天下的煌煌战绩!若没有李牧,没有这支边军,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却不能一展所长,却要逼得不世名将与不世精锐放弃优势所在而强打自己短处,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李牧挥泪,慨然一叹,良久默然。及至大将们哭声停息,李牧这才平静心绪道:“我等既为赵国子民,国难当头,唯洒热血以尽人事,至于胜败归宿,已经不必萦绕在怀了。”
“愿随武安君血战报国!”大将们吼成了一片。
“以战事论之,我军扼守井陉山,未必不能胜秦!”李牧振作,拄剑指点地图道,“我军虽舍其长,地形之险可补之。秦军虽张其势,地形之险可弱之。要紧处在于,诸位将军务须将我军何以舍其长而守其短之大势之理,明白晓谕各部将士,务使将士不觉憋屈而能顽韧防守!但有士气,必能抗秦!”
“愿闻将令!”举厅大将奋然振作。
“好!诸将听令!”李牧的军令一如既往地简单明确,“旬日之内,各部依照防守地势划分,各自修造坚壁沟垒,多聚滚木礌石弓弩箭镞。工匠营疏通水道,务使井陉水流入各部营垒。军器营务须加紧打造弓弩箭镞,并各色防守器械。辎重营执大将军令,立即赶赴腹地郡县督运粮草。秦军到来之时,不得中军将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战。但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谨奉将令!”
战地幕府会商之后,赵军营地立马沸腾起来。
夏末秋初,王翦大军压到了井陉山地带。
王翦主力大军二十万,分作五大营地,在井陉口之外的两条河流的中间地带驻扎。这两条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绵蔓水,绵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论,绵蔓水最靠近井陉关,桃水则在其西,两水间距大约百里左右井陉山水流情势,见《水经注·卷十》。。大军久战,水源与粮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战极是缜密,整训新军之际已派出斥候数百名轮番入赵,对有可能进军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布都做了备细踏勘,且一一绘制了地图。出兵之先,王翦又对既定的三条进军通道派出反复巡查的斥候,多方监视各路水源的盈缩变化,随时为大军确定驻扎地提供决断依据。
王翦所防者,在于赵军堵水断水。战国之世,尽管借水为战者极其罕见,然中原各国,包括变法前的秦国在内,封地间邦国间因农事渔事而争水者却屡见不鲜。燕齐争水、楚魏争水、韩魏争水、东周西周争水等等等等,屡屡演变为邦交大战甚或兵戎相见。争水最常见者,是某国在上游堵断河流,使下游某国或某地无法渔猎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