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6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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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吕不韦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吕不韦心结,便每日敲着棋子曼声吟诵庄子的《逍遥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何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便是抑扬顿挫反复吟诵,常常引得吕不韦木然盯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诵起来。
念归念,说归说,吕不韦终是没有真正地清醒振作过来。毛公颓丧了。也许,他只能将吕不韦送到这一步,吕不韦能否恢复雄风,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将一卷密封的羊皮纸书简交给了那位终日默默却诚实可信的茶女,叮嘱待吕不韦真正清醒时交给他。便在他陪着吕不韦下最后一局棋的时候,蒙武来了。
毛公看到了一线显然的光亮!果然,吕不韦松心了。
象一只苍老狡黠的土拨鼠,毛公连日出没在冰雪军营之间,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吕不韦的保暖大帐。吕不韦已经清醒过来,面色红润了,脸膛也荡出了久违的微笑,见毛公风尘仆仆满面脏污却又神秘兮兮地溜进帐来,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韦求人太切,凡事以义责人。人皆义士,何有世事也!”
毛公惊讶地瞪着一双老眼,提着竹杖绕着吕不韦直转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来:“羊肉酒饭!咥饱肚子再说!前心后心没得分,饿死老夫也!”吕不韦看得乐不可支,转身连呼酒肉饭上齐,便坐在对案饶有兴味地看着毛公大举饕餮。
“当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头。
“当真。”吕不韦坦然点头。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没了嘿嘿笑声。
“权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准则。”吕不韦平和的面容又弥漫出往昔的一团春风,“以义行之,则公器化为私道。不韦执拗于‘义本’,原是以风尘商旅之道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入仕途,终将大毁也!异人离我回秦,于义于情有差而于法度无碍。不韦耿耿不能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嘿嘿,有进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丧子,你会如何?能如这般撑持过去么?”
“老哥哥此说,不知所云也。”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生平无女运,先妻十载尚无一子一女。邯郸欲妻,又被人夺。只怕是应得一句老话,财旺人亏,子女还在爪洼国也!”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没有娶妻么?”
“你说陈渲?”吕不韦目光骤然一亮又释然摇头,“原是不得已,笑谈耳耳。”
“是也是也,笑谈罢了。”毛公嘿嘿一阵站起身摇到帐外,拖进一只口袋用竹杖指点着,“明日开始一月之内,老夫便要你这白头变黑!看好这药!否则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负了人心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须发如雪,倒是来医我这白头!”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着白头,“老夫年逾花甲,你几多大?白当其年为老,白不当年为病。老不可医,病可医。晓得无?”
“好好好,晓得晓得。无非吃药,随你也。”吕不韦一阵笑声未了,便软倒在榻大放鼾声。毛公唤来侍女一阵叮嘱,便又点着竹杖摇出了暖帐。
倏忽之间河冻消开春风变暖,新叶勃发的胡杨林绿蓬蓬覆盖了沟壑纵横的莽莽高原。四月中开始,吕不韦的一头白发眼看着日复一日地变黑,到了五月来临,形同白发骷髅的吕不韦竟又变成了一团和煦春风的洒脱士子!从来没见过昔日吕不韦风采的王陵蒙武应毛公之邀踏进久违的马粪墙圈时,远远看见帐外迎候的丰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惊讶得连连感叹!庆贺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点着竹杖宣布了对吕不韦的解禁令,便来者不拒地与每个颂扬者劝饮者接踵痛饮,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吕不韦到幕府商议南下回秦事宜,将吕不韦请上了一辆军营罕见的青铜轺车。蒙武亲自驾车,驶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军营。夕阳晚照之下,冬日血战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经是万绿覆盖辽阔山塬,吕不韦极目四望,不禁便是万千感慨。入得军营深处,但见营帐连绵旗幡猎猎炊烟袅袅战马萧萧,勃勃生机令人怦然心动。蓦然之间,轺车驶过营区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谷地,吕不韦心头顿时迷惑——主将幕府如何能在这里?
“东公——”一声苍老的哭喊,一个白发老人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西门老爹!”吕不韦飞身下车,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东公……”老人哭声摇着吕不韦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惊愕的吕不韦恍然醒悟,“你说是她,她也来了?”
“老朽粗疏,害东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顿足断断续续叙说了经过,只抹着眼泪反复絮叨,“我只说夫人在庄,谁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西门老爹莫得自责。这是上天罚我,不韦认了。”吕不韦扶起老人,目光痴痴盯着前方洼地的马粪高墙与黑色帐篷,突然拔脚飞步大跑了过去。
一模一样的马粪墙,一模一样的棉被帐,这里却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颤!吕不韦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响,眼前一黑便扒着马粪墙软了下去……倏忽醒来,眼前一片红光!吕不韦屏住气息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红裙女子拥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脸上,一双温热细腻的手灵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与脖颈在蒙蒙红光之中分外润泽丰腴。
“陈渲!”吕不韦霍然坐起将女子揽在了怀中。
“夫君……”陈渲滚烫的泪水洒满了吕不韦的胸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裹着大被拥着燎炉挑着铜灯直坐到东方发白,娓娓侃侃缠缠绵绵,一番磨难竟使两人都生出一种咀嚼不尽言说不清的再生心境。陈渲说,若非蒙武随带太医,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门老总事着意寻来毛公对她施行固本培元疗法,她也恢复不了元气;她没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诸多累赘,实在是心有愧疚。吕不韦抚慰说,你怀了一次身孕便是吕门最大功臣,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儿子,值乎值乎愧疚甚来!陈渲抚着吕不韦蓄起的胡须说,夫君变了,柔和的圆脸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砖,不怒自威我却不怕。吕不韦拍打着陈渲丰腴的身段说,我妻也变了,一个原本身轻如燕纤细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变做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可人少妇,真是我妻了。陈渲红着脸笑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生子,少女时的舞技磨练太严苛了,直到仓谷溪吕不韦强使她初经人事,她才第一次来了女红;此次历经大变,知道了自己能够身孕,她高兴得浑身发抖,日后要给吕不韦多多生一群儿子女儿,那怕变成一只丑陋的老母鸡!吕不韦哈哈大笑说让你生,猛然便将陈渲压在了大被中,两人滚做一团笑做一团尽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吕不韦说,天道有常人事不测,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已有婚约的卓昭嫁给了异人,而买来应对异人的陈渲却成了他妻,目下想来竟是颠倒得有趣。陈渲说,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奥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则是犹可犹不可并不执一,主人属意卓昭却也并非不可变更;她则第一次便不喜欢那位公子,而喜欢买她的主人。吕不韦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个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陈渲说,公子痴情却没有义根,卓昭美艳却无志节,主人秉性坚实情心渊深,非等闲心志所能体察激荡,她只喜欢主人这等深情之士。吕不韦摇头说,既然喜欢主人,为何要闭门辞世?陈渲说,嫁出卓昭后主人不能自拔,我怕主人送我重回绿楼,宁在主人身边死去。吕不韦紧紧抱住了陈渲低声耳语,我要你你也没想拒绝,可是?陈渲大红着脸说,若非主人强为,便是等闲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吕不韦促狭笑道,可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拒绝得何人?陈渲娇嗔说,我若病体不能护身,绿楼生涯岂有处子清白?甚法偏不说!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命数命数!你个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纵藏身绿楼,也被主人挖了来!陈渲娇笑着叫了一声好主人,猛然便将吕不韦扑倒,贪婪地喘息起来……
次日过午,洼地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毛公与西门老总事陪着蒙武亲带三车百骑来迎接护送吕不韦夫妇回归离石城。吕不韦与陈渲携手迎出马粪墙,对着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总事手足无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陈渲执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酿的马奶酒,才许蒙武下令拆帐装车。夕阳暮色时分,车马便辚辚出了洼地出了军营。到得离石城下,却见两人立马以待遥遥拱手:“吕公别来无恙乎!”
“纲成君?安国君?”吕不韦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驾月余矣!”蔡泽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经当先下马,远远迎着吕不韦轺车便是深深一躬。吕不韦连忙整衣下车肃然一拜:“不韦尺寸辛劳,何敢当安国君如此大礼也。”嬴柱抢步过来扶住吕不韦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车便是。”说罢顺势将吕不韦扶上轺车,回身牵住马缰一招手,“吕公稳坐便是。”一圈马缰便徒步牵马进城。离开洼地帐篷时,吕不韦已经坚执谢绝了蒙武驾车,如今自己夫妇双双坐于伞盖之下,却让太子牵马前行,不禁大为不安,本当跃身下车,却见旁行蔡泽连连摇手,只好叹息一声了事。
三、别辞难矣 聚散何堪
南风吹拂田野泛黄的五月,蒙武要亲自护送吕不韦南下了。
安国君嬴柱与纲成君蔡泽已经先行回秦。因由是吕不韦的一句话:“如此声势朝野侧目,不韦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两君不先,我无颜归秦也!”蔡泽嬴柱此时才掂出老秦王口诏中“相机”二字的意味,商议一番便不胜感慨地先行回秦了。两人离去之后,吕不韦每日五更即起拉着陈渲跑马练剑,旬日之后自觉精力体力大见好转,方才赞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张。
行程一定,吕不韦立即派出快马信使去请薛公。三日之后薛公安然抵达离石要塞。当晚,王陵蒙武在中军幕府摆开了盛大的饯行军宴。粗豪奔放的秦军将领们举着大碗川流不息地与吕不韦五人痛饮,到得三更,虽然马奶酒温热劲爽如邯郸甘醪一般,五位大宾依然是醺醺大醉地被军士们抬回了帐篷。
直到次日午后,吕不韦帐篷方才有了动静。陈渲直为自己的醉酒酣睡过意不去,吕不韦却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饮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复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得路途颠簸?”两人正在说话,却见毛公点着竹杖摇了进来当头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吕公一晚,特请恩准也。”陈渲红了脸连忙一礼:“恩公笑谈,原是我北来多有搅扰,何敢当恩公一请?你等议事,我到旁帐去。”说罢便走。“错也错也。”毛公竹杖一伸拦住陈渲,“老夫邀吕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帐,你自方便罢了。”吕不韦原本想明日将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搅扰。目下见毛公竟是郑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当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随后送三桶酒来!”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吕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经说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罢。”“也好!”吕不韦回身对陈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时忒般多事?薛公已经先到山口了,用你铺排?人去便了。”拉着吕不韦便出了大帐。
出得离石城堡东门,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离石城两山夹峙,城东山口正对大河。山口东侧高冈上立着一座粗朴的石亭,石亭下一座大碑刻着斗大的三个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则是十六个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国耻,变法功业,斯世永存!老人们说,这是当年商君收复河西之后的勒石铭文,“秦河塞”是商君亲书,背面颂辞是秦孝公的褒奖令。因了常有国人游客来碑前凭吊,上郡郡守便请准秦王,将碑亭内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两座茅亭供凭吊游客打尖歇息。时下五月大忙,往来游客绝迹,山河口分外的空旷辽阔。吕不韦与毛公赶到时正是初夜,一轮明月挂上蓝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峡谷中河涛隐隐如雷,一道铁索大板吊桥飞过幽幽太虚般的大峡谷挽住了河东群山融进了茫茫河汉,两岸军灯如繁星在天遥遥相望,谷风习习万木森森刁斗声声马鸣萧萧,塞上月夜直是如梦如幻。
“吕公,对岸百里之外便是赵国了。”薛公遥遥指着河东苍茫难辨的沉沉高原,“长平大战之前,对岸军营可是赵军红旗也!”
“嘿嘿,东南便是魏国。”毛公狠狠点着竹杖,“只可惜魏国王族无能!丢了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