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5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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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几乎便是高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吞吐不定?来,入座说话。”将牛赞扶入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熟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足。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皮?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日,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 !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强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安定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一夜,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内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一、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服骑射两年后大见成效,赵国练成了三十万精锐新军:十万劲装步兵全部驻守赵国南部关隘以应对中原,二十万胡服飞骑则全部驻守长城一线。第三年,赵雍将邯郸国务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执掌,便北上长城,准备大举廓清边患。
公元前305年初夏,赵军首战突袭林胡大本营,拉开了廓边拓地的序幕。
战前,赵雍与楼缓、廉颇、牛赞精心筹划,已经对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带与黄旗海大本营之兵力分布了如指掌,突袭路径反复探察无误。更要紧的是,楼缓早早已经派出十余队“商旅”深入草原,名为与林胡通商,实为在赵军沿途筹集囤积大量马奶子与牛羊熟肉。赵军的总部署分为三路:楼缓坐镇雁门关防务,同时集结庶民马队牛车为大军输送给养;廉颇率领十万飞骑驻扎雁门长城之外,以防东胡楼烦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围南逃,并随时准备出动策应;赵雍亲率十万飞骑,以牛赞为前军大将,直捣黄旗海。
便在四月末的一个夜晚,赵军十万轻骑从雁门关外出发,偃旗息鼓飞向了东北方辽阔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赵军飞骑便抵达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时分赵军出动,恰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轰鸣的雷声骤然在林胡大本营炸开。
骄横的林胡部族根本没有料到赵军竟敢深入黄旗海,仓促应战,两个时辰后便不能抵敌,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连续西逃三日,素称剽悍灵动的林胡骑兵竟是无法摆脱赵军飞骑的穷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单于召各大部族头人紧急聚商,认定这是赵雍的孤注一掷,若拼力杀回一举战胜,或可长驱南下。于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战者三十余万,要与赵军做殊死一搏。赵雍见林胡大军突然死战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奥秘,在下令牛赞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时,即刻飞书调来廉颇的十万飞骑参战。
三日之后,两支大军共五十余万骑兵,在岱海草原展开了旷古未闻的大拼杀。激战三日,林胡部族死伤二十余万,终于仓皇北逃。赵雍下令廉颇率大军回防,毫不犹豫地亲率六万飞骑向北穷追林胡。连续两个月追击,大小接战三十余次,林胡每战必败,只有望风而逃。在炎炎盛夏到来之时,赵军已经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 ,南距长城已是数千里之遥,赵雍这才下令停止了追击。
一战根除林胡大患,赵军飞骑威震大草原,诸胡匈奴大为震动。
次年开春,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胡部族联兵西北匈奴诸部,东西两路大举南下,要夺回阴山以东的林胡大草原。飞骑军报传来,赵雍哈哈大笑,鸟!我正要一鼓作气,他竟打上门来,天意也!长城下一番计议,赵军兵分三路迎敌:牛赞率部三万向东迎击东胡,楼缓率军三万居中前出岱海策应,赵雍自己则亲率飞骑大军十四万,以猛将廉颇为前军大将,飞骑出云中草原截杀匈奴骑兵。
西北方的戎狄诸部臣服秦国之后,从茫茫西域不断流窜迁徙到阴山北部的匈奴诸部,便逐渐强大起来,已经隐隐然对秦赵两国形成了压顶之势。但其时秦国军威正盛,匈奴畏惧于秦军战力,尚不敢对九原、云中以南的秦国上郡大肆骚扰,于是便对赵国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则这时却有林胡东胡压在赵国头顶,占据着这片水草肥美的辽阔牧场,匈奴也不敢轻易对林胡东胡公然挑衅。所以长期以来,匈奴尚没有对赵国形成直接威胁。如今,最是剽悍善战的林胡丢下如山尸骨消遁而去,东胡不足以对抗赵军,纵是联结南面的楼烦,也同样不是赵军对手。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与赵军一战。于是,东胡首领便派出飞骑特使,约请匈奴诸部起兵,打败赵国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单于大喜过望,召来诸部小单于一说,竟是人人欢呼雀跃异口同声,林胡猎豹无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将赵雍这只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战国中期,匈奴的强悍凶狠尚是初显,并不为中原战国所重视。除了秦赵燕三国,其余中原战国对匈奴可说还是不甚了了。直到战国末期秦国统一华夏,匈奴之患才日渐成为最大威胁。及至两汉屡遭匈奴之大害与多次对匈奴大反击之后,匈奴两个字便成为中国整个北部边患的代名词,便成为中国的朔方噩梦,以致有了“四夷为中国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强从海上入侵中国,林则徐仍然疾呼“英法诸国皆不足患,终为中国患者,其北方俄罗斯乎!”这是后话。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个源于中原而杂成于阴山漠北地带,且不断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部族邦国。在中国历史上,匈奴作为游牧邦国,只存在了五六百年,东汉三国之后便渐渐解体而星散复原为北方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布于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蛮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与夏王朝时,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荤粥,殷商时叫做獯粥,西周时叫做猃狁,春秋时叫做玁狁。直到战国中期,才有了匈奴这个名字。后来的两汉之世对匈奴详加揣摩考证,认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驱赶出中原后的残部聚合,匈奴这两个字音,则是中原人听胡字多有转音而最终的念法。两汉尚未顾及的一点,便是此时的匈奴,还融合了从遥远的西方向东方茫茫大草原流动迁徙而来的罗马流亡部族,以及后来被称为罗刹国、鲜卑国、五胡等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当时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胁,所谓匈奴还正在成型,还没有成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总称,直到数百年后匈奴政权大体成型而诸胡残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后话。
赵军久于胡人周旋,对北方部族的动静自是着意汇集。尤其是赵雍即位,对北方胡人久有图谋,力行胡服骑射的同时便派出了几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对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实地探察。商旅斥候们的种种描绘,终使赵雍心头烙下了一个深重的印记:匈奴凶悍无文,必是赵国劲敌!
这时的匈奴,总人口不过两百余万,只大体相当于赵国一个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余个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势犹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诸侯。匈奴总首领呼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者,天之骄子也;单于者,广大无边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数百年后的西汉才弄得清楚。战国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为“单于”罢了,为了与其部族首领的小单于区分,便将匈奴总头领简单呼为“大单于”。匈奴是滚雪球般壮大成型的。无论是千百年前来自中原的游牧族,还是后来从西从北遥远迁徙来的游牧族,但凡来族,只要臣服于既定的匈奴部族势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时共同出兵,并对大单于有些许年贡,寻常游牧生计便是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最高首领的大单于,也须得首先是某个特定大部族的首领,否则便没有实力在打仗时统驭诸部。因了这辖制松散,流动迁徙的诸多游牧族便乐于归附匈奴,终于在战国中期成了气候。
商旅斥候们回报说:匈奴无文字,无文书,凡事但以言语约束。匈奴无成文律法,无固定牢狱,最高“刑罚”也只关押十日,寻常时日全部囚犯不过数人而已,凡事皆以约定俗成之风习处置。匈奴人风习蛮荒,自大单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谷,以各种兽皮为衣,以旃裘为铺盖而卧 。举族以老弱为贱民,以壮健为尊贵,年轻青壮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弃骨野果。纵是首领单于,老去便得交权,否则便要被青壮承袭者无情杀死。父亲死,儿子便以母为妻,兄弟死,剩余兄弟便分其妻为妻,男女杂交无所顾忌。匈奴人有名无姓,粗砺剽悍,以骑射为能,少儿便能骑羊引弓射鸟,长成则畜牧游走并射猎禽兽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样:控弦、弯刀、鋋 。控弦是匈奴对弓箭的叫法,鋋却是一种三五尺长的铁柄短矛,远则射箭,中则掷鋋,近则弯刀拼杀,便是匈奴的主要战法。匈奴人战功无封,但以战俘与掠来财货归己而已,勇士但斩敌首,头领便赏赐一卮酒以为激励 。是故匈奴人唯利是争,争夺草原牧场及抢掠杀戮从来不顾死伤,便是寻常时日,也是人不弛弓,马不解勒,随时准备厮杀。辄遇夺利则死战不退,但有逃遁者便视为最大耻辱!若此战无财货土地人口之利可夺,纵单于下令,也是鸟兽星散而去。
凡此等等,都使赵雍得出评判:匈奴骑兵此举要夺取岱海草原,其利丰厚无算,必是更加凶悍!此战若是匈奴得手,赵国头顶便会压来一股比三胡更为强悍的势力,赵国将岌岌可危。此前赵军从来没有与匈奴交过手,必须自己亲率大军决战,方可万无一失。
四月初夏,赵雍大军越从秦国头顶过云中,正正堵在匈奴西来的必经之地——阴山草原的东口,要在这里与匈奴大军做殊死一战。
此时大河北岸的云中、九原虽是秦国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军势力还远远不足控制秦长城以外外辽阔的阴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 的匈奴大本营,南至阴山的数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诸部的游牧区域。秦军正在中原征战,尚无力北出长城驱逐匈奴,而匈奴也畏惧秦军,只敢在阴山草原游牧,而不敢将大本营南迁阴山草原。而如果匈奴此战成功,夺得阴山草原东部的岱海草原,则势必将大本营单于庭迁到水草更肥美的阴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对秦赵两国立成压顶之势!
此等大势赵雍看得一清二楚。大军出动之时,前军大将廉颇建言,西进二百里便当扎营,无须越过云中,以免在此时与秦国冲突。赵雍大手一挥,进!越过云中便是最好的战场。秦国此时要发昏掣肘,赵雍便一并拿下云中九原,给芈八子母子点颜色看!当赵军隆隆开过云中长城外时,秦军守将嬴豹立即飞骑报入咸阳,请求出击赵军后路。旬日之后,咸阳特急羽书飞到,非但严令云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