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4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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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迎击高处的凌厉弯刀时,战马却已从头顶飞跃过去,便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人背后便各自一团墨迹!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几乎便在呼吸之间,黄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人呢马呢?这?这便完了?长城外的赵军将士竟是静得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老将军,”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你职司裁决,没有话说么?”廉颇肃然拱手,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苍迈浑厚的声音却荡得很远:“胡骑之胜在于四:其一,骑术精湛,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赵军骑士;其二,射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我军纵有神射手,论马上射技却是无法与之比肩;其三,鞭技神异,若无一支三丈长鞭,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然则最根本之点,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快’字。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连锁,快如疾风。若无这个快字,威力便会大减。”
“老将军说得对么?”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
“对——”四野一声,没有半点儿勉强。
“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
“对。”牛赞声音虽则不高,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
“既然如此,胡骑何以快捷如风?赵军何以却不及反应?老将军如何说法了?”“……”牛赞大是难堪,一时竟是语塞无对。
“楼缓国尉,”赵雍转过身来,“同是胡服骑士,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你有何说?”“君上明察,”楼缓竟是坦然高声,“胡服初行,人马骤轻,军士尚在不适之时,更兼骑术射技均未苦练,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此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过也。若得两年时光,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赵雍猛然高声发问:“将士们,楼缓说得对不对?”
“大对——”楼缓身后的胡服骑兵立即同声大喊。
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参差不齐地喊着“也对!”“那得看!”“不知道!”“两年后再比!”等等,牛赞索性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雍却下马走了过来,“老将军,走,回去说。”
回到平城已经是暮色降临,用罢简单的军膳,赵雍便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赵雍熟知军营将士的秉性,上来便是直截了当:“牛赞老将军先说,平城边军改新骑兵,如何不妥了?”牛赞憋闷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尝闻:国有常法,兵有常经,弃法乱国,失经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老臣以为,这便是弃法失经。将士之能蔑敌敢战,在于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军制!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君上却一朝变易,由捻熟而陌生,边军战力必然大弱!今日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便是明证!若强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也!”戛然打住,犹是一声粗重地喘息。行辕一时默然。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且又报与国君,自知不宜先说。老将廉颇却是向来寡言,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此刻便只是听。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轻松,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终致损君乱国也!”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若是邯郸有人欲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便须认真对待了。毕竟,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几乎便是高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吞吐不定?来,入座说话。”将牛赞扶入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熟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足。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皮?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日,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 !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强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安定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一夜,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内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一、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服骑射两年后大见成效,赵国练成了三十万精锐新军:十万劲装步兵全部驻守赵国南部关隘以应对中原,二十万胡服飞骑则全部驻守长城一线。第三年,赵雍将邯郸国务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执掌,便北上长城,准备大举廓清边患。
公元前305年初夏,赵军首战突袭林胡大本营,拉开了廓边拓地的序幕。
战前,赵雍与楼缓、廉颇、牛赞精心筹划,已经对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带与黄旗海大本营之兵力分布了如指掌,突袭路径反复探察无误。更要紧的是,楼缓早早已经派出十余队“商旅”深入草原,名为与林胡通商,实为在赵军沿途筹集囤积大量马奶子与牛羊熟肉。赵军的总部署分为三路:楼缓坐镇雁门关防务,同时集结庶民马队牛车为大军输送给养;廉颇率领十万飞骑驻扎雁门长城之外,以防东胡楼烦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围南逃,并随时准备出动策应;赵雍亲率十万飞骑,以牛赞为前军大将,直捣黄旗海。
便在四月末的一个夜晚,赵军十万轻骑从雁门关外出发,偃旗息鼓飞向了东北方辽阔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赵军飞骑便抵达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时分赵军出动,恰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轰鸣的雷声骤然在林胡大本营炸开。
骄横的林胡部族根本没有料到赵军竟敢深入黄旗海,仓促应战,两个时辰后便不能抵敌,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连续西逃三日,素称剽悍灵动的林胡骑兵竟是无法摆脱赵军飞骑的穷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单于召各大部族头人紧急聚商,认定这是赵雍的孤注一掷,若拼力杀回一举战胜,或可长驱南下。于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战者三十余万,要与赵军做殊死一搏。赵雍见林胡大军突然死战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奥秘,在下令牛赞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时,即刻飞书调来廉颇的十万飞骑参战。
三日之后,两支大军共五十余万骑兵,在岱海草原展开了旷古未闻的大拼杀。激战三日,林胡部族死伤二十余万,终于仓皇北逃。赵雍下令廉颇率大军回防,毫不犹豫地亲率六万飞骑向北穷追林胡。连续两个月追击,大小接战三十余次,林胡每战必败,只有望风而逃。在炎炎盛夏到来之时,赵军已经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 ,南距长城已是数千里之遥,赵雍这才下令停止了追击。
一战根除林胡大患,赵军飞骑威震大草原,诸胡匈奴大为震动。
次年开春,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胡部族联兵西北匈奴诸部,东西两路大举南下,要夺回阴山以东的林胡大草原。飞骑军报传来,赵雍哈哈大笑,鸟!我正要一鼓作气,他竟打上门来,天意也!长城下一番计议,赵军兵分三路迎敌:牛赞率部三万向东迎击东胡,楼缓率军三万居中前出岱海策应,赵雍自己则亲率飞骑大军十四万,以猛将廉颇为前军大将,飞骑出云中草原截杀匈奴骑兵。
西北方的戎狄诸部臣服秦国之后,从茫茫西域不断流窜迁徙到阴山北部的匈奴诸部,便逐渐强大起来,已经隐隐然对秦赵两国形成了压顶之势。但其时秦国军威正盛,匈奴畏惧于秦军战力,尚不敢对九原、云中以南的秦国上郡大肆骚扰,于是便对赵国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则这时却有林胡东胡压在赵国头顶,占据着这片水草肥美的辽阔牧场,匈奴也不敢轻易对林胡东胡公然挑衅。所以长期以来,匈奴尚没有对赵国形成直接威胁。如今,最是剽悍善战的林胡丢下如山尸骨消遁而去,东胡不足以对抗赵军,纵是联结南面的楼烦,也同样不是赵军对手。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与赵军一战。于是,东胡首领便派出飞骑特使,约请匈奴诸部起兵,打败赵国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单于大喜过望,召来诸部小单于一说,竟是人人欢呼雀跃异口同声,林胡猎豹无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将赵雍这只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战国中期,匈奴的强悍凶狠尚是初显,并不为中原战国所重视。除了秦赵燕三国,其余中原战国对匈奴可说还是不甚了了。直到战国末期秦国统一华夏,匈奴之患才日渐成为最大威胁。及至两汉屡遭匈奴之大害与多次对匈奴大反击之后,匈奴两个字便成为中国整个北部边患的代名词,便成为中国的朔方噩梦,以致有了“四夷为中国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强从海上入侵中国,林则徐仍然疾呼“英法诸国皆不足患,终为中国患者,其北方俄罗斯乎!”这是后话。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个源于中原而杂成于阴山漠北地带,且不断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部族邦国。在中国历史上,匈奴作为游牧邦国,只存在了五六百年,东汉三国之后便渐渐解体而星散复原为北方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布于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蛮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与夏王朝时,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荤粥,殷商时叫做獯粥,西周时叫做猃狁,春秋时叫做玁狁。直到战国中期,才有了匈奴这个名字。后来的两汉之世对匈奴详加揣摩考证,认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驱赶出中原后的残部聚合,匈奴这两个字音,则是中原人听胡字多有转音而最终的念法。两汉尚未顾及的一点,便是此时的匈奴,还融合了从遥远的西方向东方茫茫大草原流动迁徙而来的罗马流亡部族,以及后来被称为罗刹国、鲜卑国、五胡等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当时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胁,所谓匈奴还正在成型,还没有成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总称,直到数百年后匈奴政权大体成型而诸胡残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后话。
赵军久于胡人周旋,对北方部族的动静自是着意汇集。尤其是赵雍即位,对北方胡人久有图谋,力行胡服骑射的同时便派出了几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对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实地探察。商旅斥候们的种种描绘,终使赵雍心头烙下了一个深重的印记:匈奴凶悍无文,必是赵国劲敌!
这时的匈奴,总人口不过两百余万,只大体相当于赵国一个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余个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势犹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诸侯。匈奴总首领呼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者,天之骄子也;单于者,广大无边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数百年后的西汉才弄得清楚。战国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为“单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