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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右舷-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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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螺号离港以后下去乍浦,放下柯武和张乐淑。

为了向许栋、王直交差,总得派人在这一带看看。张乐淑很不高兴,但需要探察的地方太大,柯武和他的小兄弟们实在忙不过来。

滨田雄说要是没什么动静,朝廷今年就多半不会生事。这里距离余姚很近,万一你们找到孙平北的踪迹呢?草草看上几眼再南下汇合。

然后响螺号直奔泉州。在通判章铭立府上住下。这人是在余姚惨案后投靠了双屿的。那一役王直淘汰了一批旧阀大族,试图发展不那么霸道的中下层官僚。

章铭立办事很干练,对友热诚没有架子,对敌心狠手辣。他的麻烦在于泉州禁海太严,督抚坐镇的是朱纨①,软硬不吃,海上则是个叫俞大猷②的负责巡视。俞大猷海战很有一套,此时官虽不大,却统领一支舰队反复巡海,速度又快下手又狠,明摆着的渔船都会挨打,像是要严格尊奉嘉靖帝的“片板不准下海”了。

章铭立笑呵呵的把贵宾延入,然后开始痛说泉州的诸多不妥。他皱起眉头,苦起脸,几不容滨田雄、华方慧插嘴:

“八十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给泉州留下多好的基业,给一把冲天大火烧了,把人心疼死。现在一片凋零,那些水上世家他娘的成了补鞋匠,雨伞匠,日子极苦,也不知何日是头。泉州也有不怕死的小渔船,趁着夜色,三五成群从小港汊出海,奔占城奔南洋,瞅巡海的空子回港,实在是虎口夺食!你们响螺号下锚的深水小汊,还是他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真难哪,官军不说了,他妈的安南有海盗、马六甲有海盗,连东洋北条家也偶尔派他妈的一两只大船来哄抢,好象咱泉州是肥鱼腩似的。”

章铭立倒苦水倒得眼泪汪汪。滨田雄华方慧好言安慰,说此事无法可想,泉州接陆,水师也禁海,府兵也禁海,这位置是成不了走私大港了。

章铭立点头称是,说我也不指望什么,只望你们响螺号能带队清一清航线,起码把海盗杀个七七八八的,也免得咱泉州百姓三天两头拿着全副家当跑到南洋赎人呀!海盗危害,有时比官军还厉害,我们能瞅准官军的空子,那海盗来无影去无踪的,货抢了还把人卖个老远。响螺号若能出马,枪炮、火药、补给,都算我的!要是缺人,咱泉州有的是行家。

滨田雄实在不忍看他那殷殷期待的脸色,就含糊答应了。章铭立大喜,晚上宾主尽欢,山珍海味猛喝酒狂赌钱。章铭立见滨田雄对他那个“发妞”确实珍爱,也就省了一笔陪嫖银子。

华方慧虽是海上人家,世面毕竟见得不多,拖手跺脚,只想出去逛逛。主人客客气气问她想看什么,她一开口便是“青楼瓦窑”,把滨田雄章铭立全说愣了。

陪座的金止月和郝秀暗地里笑破肚皮。章铭立苦起个脸,说泉州没这些脏东西。

华方慧一脸的不信。滨田雄想我这个神仙宝贝看得越多,只怕越是不可限量。并不阻止,反而对章铭立说你就吐个地方吧,她无妨的。

章铭立毕竟是书香门第,皇家功名,其脸皮厚度哪儿能比得上双屿本部的正宗大盗?想了半天,说是南门有一家“红浪艺伎馆”,馆主也是海上人家,风格独特……不容他说完,华方慧便抓了滨田雄的粗臂左摇右摇,去嘛去嘛!倒是滨田雄还有话问:“怎么会有个艺伎馆?”

章铭立:“我不知东洋的艺伎馆究竟如何,但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洁净,却又有十足的青楼味道……我实在描绘不出。”

“地方安全吗?会不会有朝廷密探?”

“绝对安全。馆主曾经向我供货。而且不瞒你说,他还曾替我销过货。”

“恩?”滨田雄和金止月都有点儿惊讶——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新的海商,双屿竟不知道?

“他派人找我订了十二个品种一千多斤的调料,人、船皆不用我派,现银现货。我派人找到他的货船跟着,没想到那船驶进了渔船队,挂起鱼网,一下子就找不出来了。”

金止月笑,“呵呵,这人还挺小心。”

滨田雄想摸这个人的底,“我们去看看他。这人要是单独作生意,那撑不了多久,我们报许栋王直,把他收了。若是月港一伙,那你的货说不定就是他抢的,我们顺便可以做掉他。”

章铭立以前没想过这一层,觉得很有理:“好的好的。我让兄弟们做点儿准备。”

“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对外自称是红浪馆主。”

“恩?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好象也没有其他人见过。”

“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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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起轿上马,不一刻到了红浪馆。馆阁十分雄伟,章铭立说这本是赵宋皇家亲王府第,蒙古灭宋后辗转换手,最后由红浪馆主买下,斥两万银子整饰一新,还是去年的事呢。

馆前一条河并无廊桥,只在两岸竖立四对雕花木柱,系了个超宽的围栏秋千。只见客人们毫不以为意,纷纷踏上秋千,一声“站稳了!”松去抓钩,女客尖叫声中秋千向对岸直荡过去。

堪堪到岸,撞上一个巨型扳机,两个抓钩落下。于是纷纷登地。滨田雄有样学样,跟十几位客人一起,踏上这个秋千。

华方慧脚趾都抓紧了,呼一声风声响过,只听笑语喧哗,已入大门。“倒真是别具一格。”

踏入厅堂坐定,这个厅比一般青楼宽大数倍,正面一座戏台直伸到客席中央,确是东洋形制。但东洋哪儿有如此巨大?

戏台两侧高墙各展开一幅巨画。左边一幅是海上景色,千桅万帆冲出飓风云层,又有千鸟百鸥在云间翱翔,羽毛凌乱,漂亮极了;右边却是个人物画。画上一个小小匈奴牧童很不耐烦地骑在树上,一个汉人军官拿了块芝麻糖正哄他下来,两人神态之真,便似咫尺相闻。

只是这一片平静前景之后,万千汉家兵马正在渡过冰封的黄河。冰面上“骠骑将军霍”翻卷变形,已经渡过河去的大军分为九路,海一般的枪刺和铜盔,浩浩荡荡,直抵天边。

“汉击匈奴……”滨田雄等人站在这幅巨画之前,如中深蛊,简直挪不开步子。

章铭立走到一边径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半晌,双屿诸人落座。金止月四面看看,见周围宾客锦旃雕裘,散淡傲然。问章铭立:“这儿伺候何人?”

“有钱就行。若入二楼环廊,点了姑娘自饮自唱,十两银子。若入中台,五十两!呵呵,它与其他青楼不同之处,便是这个中台。”

滨田雄脱了大氅甩给华方慧坐下,她拿去细细叠了放入身旁空位。滨田雄端去案前小酒一品:“哦哟,东洋清酒!今日必见此家主人。”适才巨画激起了满身豪气,还有余韵在身。

“便如贵客所愿。”身边一声应答,清越悲凉,仿佛酒中落冰,碎雨击筝。

滨田雄闻声转目,一行华衣女子正往登中台,说话的夹在中间,衣饰极简,脸上挂了面罩,看不见面目。

那女子说了这么一句便跟着前导缓缓上台,诸人退后散立,她于中央站定。四面一顾,渐渐人声转寂。半晌没有说话……她在笑?

“我见诸多贵客,其实都已多次光顾,仅右席居首者,是章铭立大人带来的新朋友。当是海客,不知猜得可准?”

章铭立万万想不到红浪馆主竟是个女人,正在昏头昏脑,见问本能作答:“准的。”

“呵呵。”这声笑可不怎么样。“各位屡次三番,要见鄙馆主人,今日便与众位一晤。”后面这句又是清音悦耳,也不知她是如何转腔的,十分古怪。

表了身份,一时人声鼎沸,全馆豪客,都在诧异。

“奴家本名……”众人立刻收声,“却是已给奴家忘记了。现取新名,唤做宁真。这个名字,是为怀念一个逝去的旧友的。”

华方慧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只看这个女主人会说出什么话。便是章铭立这等老狐狸,也颇紧跟,不想错过任何精彩。

“奴家曾为强人所俘,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我这个旧友,平日不曾来往,却于危难中强施援手。他本身武功不差,但世间岂是真有剑仙佛法?力尽而死,也只为奴家争出一线脱逃的机会而已。”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平淡,但一个女子当着那么多人坦言惨苦经历,平生又能听到几回?一时众人只为其友大憾,很是感动。

“奴家一条命已去九成,又遇到几个家破人亡的良善弱质,互相扶助,方有今日。只是奴家身受巨创,几无行动之力;面容尽毁,再不敢直睹人颜。人生至此,了断才是正途。但奴家是有人以命搭救的,是否一了百了,自己似不可做主。因此今日登台,只是想诚心求教诸位方家,”

此刻便是根针,也不敢落地惊扰。

“我是该继续苟延,亦或断然退离尘世?”

一时寂静。然后满厅人声由远而近,由低而响,如云中闷雷,大雨瓢泼,汇成一片喧哗。

“万万不可!”

“焉有是理?!”

“这馆主径弃红尘,怕是在逆天行事!”一个紫衣冠带是书生于座中起立,激动地说:“既然有人相救,送了性命,那必是深情之人……馆主岂能辜负!”

众人大叫:“正是!”

一年老朝官于座中悠悠一叹,“我观馆主,胸中万千丘壑,含云吐魄,须眉也难匹敌。怕是有为之身啊。不可再提轻去!若有生计烦难,强人骚扰,老夫可略效绵薄。”

诸座大声赞好。更有豪族门客跳过座来交攀敬酒的,喜得老家伙不辩眉眼儿。闹闹嚷嚷中,华方慧泪光莹莹,便去捏滨田雄的手,却见他浓眉紧锁。“怎么了?”

“此人将来若非双屿同道,便是个劲敌。”

“怎会有此一想?”

“你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一席话,半个泉州就要成她朋友了。这等怪异招数,也只我那宝贝弟弟才拿得出来。孩儿营其他人,才智都不敷用。”

“你弟弟还在啊……”

滨田雄低下头,叹了口气:“但愿吧。”

这时大厅的喧哗声渐渐低落,那宁真在台上缓缓前进了两步,与众人距离更近。看其情态,似无喜悦之意,反而十分畏怯落寞。无数目光,聚到她身上等候。

“各位,”她低声说,“本朝立国之本,是圣人大道,非仅仅师法自然。女子受辱,不可再活,男子阵前落败,也须问斩!各位一片赤诚,奴家心领,但大道不欺,人言可畏,我就算自留性命,还有宜落发入山,常伴青灯黄卷……”

“胡扯!”刚才那个带冠书生起立大声叫嚷,“对不起,小子放肆了。但馆主此言极不合时宜!此地是何地?是寻欢作乐之所,我辈何人?是身心通泰之人。圣人大道,是蝼蚁亦须惜身爱命,若男女皆轻离红尘,这世间倒是有一堆大道,人却不见了!”

席间顿时便有人笑。

“我粗通武功,也曾见过什么吊猪笼、沉水塘,最不能容!他妈的妇人相负,休了便是,岂有下此毒手之理?不瞒诸位,我曾把一干男女统统赶走,将男家父子抓了塞入猪笼……”

座中一人惊呼:“你杀了他们?!”

“非也非也。我只亲手拉吊猪笼,淹他个七荤八素!”

众人一齐大笑。另有一男客携女并来,此时那女的站起来说:“馆主若不惧,便无所惧,倘若真的害怕,我可以跟你讲讲咱家的故事。”

众人俱都瞩目,便有左近靠拢过去:“你也是开馆的?可有美貌新妞……”

此时一沉毅男子站起来,遥遥举杯相敬。那宁真微一颔首。众人又转头看他。

“我观馆主,足上有伤,颈间扭转不灵,确是为人所害。方才所言,不敢相疑。”

众人一声大大的“哦!”

“馆主且看你自己的这幅画。当时是大汉朝,圣人之道,尚流传不广,诸子余书尚存,君王百姓各凭本心。但是铁马寒衣,远征北疆,匈奴一败再败,打得个六畜不蕃,妇人无色啊!甚至自家门庭,也给那汉兵左封右封。”众人相顾骇然,只觉这人要说出离经叛道之语了,胆子恁地忒大!

“再观我大明朝,那狗日的瓦剌蹲在北方,是用哪只鼻孔在看我们?是用哪只臭脚在踩我们?言尽于此。馆主还请自思。”

一时又开始喧哗。众豪客纷纷议论,话题转到时事上去了。那宁真站在台上若有所思,然后似是如释重负,缓缓后退了几步。

“如此,宁真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说着,微一剪衽便想下台。前排一帮好事者纷纷起立,“那,馆主,可有定计?”

宁真想起还没给众人一个交待,又走到中央。

“各位尊客,各位……兄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宁真谢谢诸位成全。”

“哗”的一声,全体大乐。

“宁真不落发。也不寻死。若人强我弱,大不了再度蒙难而已。宁真倒也不求善终,只不过必须由他人下手。”

那华方慧又开始泪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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