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第2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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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澄的语气非常不客气,黄锦气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他气得腮帮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低声喝道:“老毛,咱们可没什么仇也没有气。俗话说,来得都是客,更何况你我同殿为臣……”
毛澄立即打断他的话头:“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这么说来,黄锦你今天来这里是当说客的了?同殿为臣,你是内臣,我是外臣,怎么同殿了?且,你是四品官,我乃堂堂二品尚书,你是我的下级,按照官场的规矩,应该由你来拜我。”
明朝的太监权势虽大,可为了便于控制,品级却都不高。宫中十二衙门的掌印太监也不过四品官衔,当然,如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四品官却不知比殿前司这种只负责打扫卫生的掌印要威风多少。
可六部尚书却都是二品官,如果不算上加头衔,已经算是做到人臣的极点了。
黄锦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憋,气得胸口都要爆炸了。
他日常也是跋扈惯了的,立即就要发作。可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是有求而来,区区一个毛澄,若是在平日,说翻脸就翻脸。可今日却万万不能拂袖而去,若就此离开,还怎么向陛下交代。
对这次游说杨廷和和毛澄的任务,黄锦看得极重。
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可没想到杨阁老却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黄锦把杨廷和的这种沉默当成了默许,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他原本以为,只要说服了杨廷和,事情就算办妥了大半,至于毛尚书,应该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可万万没想到,一到通州,还没说上两句话,毛尚书就同他硬扛上了。
黄锦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这才哑然一笑,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道:“算了算了,你我内外有别,就别说谁拜说的事儿。你毛大人是不冷不热,我黄锦也只能厚着脸皮来一个自便。”
毛澄这才道:“黄公公,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要来接太后,只需依了朝廷的礼仪,自可随我礼部人员,以藩王后的依仗入城。若是要来当说客,对不起,国家有制度,一切都按制度办。”
黄锦:“且不说这些,来之前咱家已经去见过首辅了,毛大人你就不想听听我去见首辅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四百二十八章 精神崩溃的黄锦(三)
毛澄也觉得奇怪,可眼睛却不去看黄锦,反落到天花板上:“你去见过首辅了?”
黄锦听得他问,一脸得意,脚一翘,驾出一个夸张的二郎腿,露出靴子上因骑马而溅上去的泥点子,道:“对,咱家来通州之前先去见了首辅。毛尚书就不想知道咱家见了首辅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吗?”
毛澄的眼珠子往下挪了挪,落到黄锦身上,淡漠地说:“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兴王上尊号,尊兴王为兴献大王,尊太后为兴国王太后而已。”
毛澄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可落到人耳朵里听起来却非常不不舒服。
黄锦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朝中这种顽固的老资格大臣有些看不透,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毛大人远在通州,怎么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毛澄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吾乃礼部尚书,这种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了我?不过,这种事情违背祖宗定法,违背人伦大礼,却是断不可行。”
黄锦心中突然一紧,翘起来的那只脚下意识地开始不停地点了起来,让人看起来非常地不庄重。
毛澄继续道:“至于你在首辅那里说了些什么,本官一点也不关心,也没必要打听。”
黄锦被毛澄的傲慢激怒了,他虽然品级低于毛尚书,可权势却比这个礼部尚书大许多。一个是统管全局,一个是部分主管,根本就没法子比。
他猛地将那那脚放下来,“啪!”一声拍在地上,喝道:“毛大人,你不听,我偏偏要说。别以为我只是同杨廷和商议的仅仅是加一个献字那么简单。”
“说吧,说说看。”毛澄依旧不屑一顾。
黄锦将身体想前一探,恶狠狠地盯着毛澄:“毛大人,实话告诉你吧。咱家找到首辅就是为商议是不是在这个献字后面加上皇帝二字。尊兴献王为兴献皇帝,而尊太后为兴国皇太后。”
“哦。”毛澄倒有些意外,落到黄锦身上的目光竟然有些虚了。
黄锦见他有些失神,精神抖擞起来,笑道:“实话告诉你吧,首辅大人也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看他的模样,已是默许了的。”
“哈哈,哈哈!”毛澄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
孙淡也没想到老迈的毛澄的竟然如此中气十足,站在画屏后面,也被这笑声震得耳朵里一阵蜂鸣。
这阵笑声洪亮而绵长,竟将外面的人都惊动了。正在外面把住院门口的几个太监同时将头转了过来,看着屋中。
黄锦被毛澄这一阵狂放的笑声弄得有些摸不住头脑,他又惊又怒,大叫道:“毛澄,你笑什么?”
毛澄猛地收起笑声,轻蔑地看着黄锦:“黄公公,既然首辅大人都默许了,你还来找我毛澄做什么。你手下的不是集聚了一群诸如张璁、霍韬那种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奸佞小人吗?让他们再上一道折子,由首辅拟票,你黄锦直接批红,不就完事了吗?哼哼,到时候你看看我礼部又是怎么样抗旨的?”
黄锦怒得也笑了起来:“你是礼部尚书,这事本就归你管。陛下说了,让你来拟这个折子。怎么,不答应。”
毛澄冷笑:“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今日看样子,你是要拿我毛澄来做突破口了。别以为首辅不说话,你就觉得他已经算是点头了。杨相身为首辅,要调和阴阳,要维持朝廷大局,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就由我这个不醒事的老头字来说吧。好,黄锦,今日毛澄就要好好同你论一论这个理。”
黄锦:“有什么好论的,正论起道理,又有谁是你毛大人的对手。咱家就不同你多说了,你就说一句,这个折子你上还是不少?”
毛澄继续嘿嘿笑着:“别人怕你黄锦,我毛澄却不怕。怎么,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又将整个院子把住了,是不是等下一言不合就要捉我回去,直接投入天牢。哈哈,我也是一把年纪了,哪一天死也不知道,对这种生死之事却已经看得淡了。废话且不要再多少,黄锦动手吧。“
毛澄说完话,就将眼睛一闭,给黄锦来了一个不理不问。
他也是吃准了黄锦拿自己没办法。
毛澄身位堂堂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若没有皇帝的圣旨,任何人拿他都没有办法。
孙淡在后面看得心中好笑:黄锦你再跋扈,可遇到这种资深老臣,却也是老虎啃王八无处下口。这才是恶人自有浑人磨。
毛尚就只这么一个浑人,或者说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敬佩的对自己理念的坚持,虽然这种理念在现代人看来有些好笑。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却不得不让人心生崇敬。
谁说明朝的官员都是一群坏蛋,至少在万历后期,政治风气还未彻底败坏之前,整个大明朝的政坛还是以正人君子为主流的。
堂前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倒让站在画屏后面的孙淡有些难过。他心中也暗叫晦气,早知道刚才就早点离开的,也不至于被黄锦撞个正着,逼不得已藏在这里。
在后面站了半天,闲得无聊,孙淡几乎忍不住走了出去。
可一想到出去之后,就不可避免地要被黄锦抓住,让他摆明政治态度,孙淡也就打消了这份心思。
正无聊,孙淡从画屏的缝隙里看出去,黄锦那张太监脸却渐渐变色。
孙淡觉得有趣,就定下神仔细观察起来。
却见黄锦那张苍白的太监慢慢地变成了红色,红得如秋后的苹果一样,就如同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
再看他,眉头紧锁,一副惶惑的表情,显是内心之中正处于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孙淡以为,以黄锦的脾气,此刻最有可能猛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径直离去,来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只片刻,黄锦脸上的红色却突然消退,变成一种黄疸色,整个人就好像是老了十对。
他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腮帮子上鼓出两个圆球,脸上又是恼怒,又是颓丧。
孙淡猜得没错,此刻的黄锦确实是有些惶惑了。
他来的时候一心要为皇帝立此大功,在见到杨廷和时,杨首辅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在他看来,既然首辅大人已经默许,这件事已经已经做好了九成。区区一个毛澄,自然不算什么,难道他还敢反对首辅的意见不成。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毛澄竟然会强项到这等地步。
这家伙就是个老得没人买没人吃的滚刀肉,切不断嚼不烂,任何人拿他都没办法。
黄锦心中越来越急噪,他本就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他心中也是后悔,早知道刚才就将陈洪留在屋中,有这个小机灵在,应该能想出法子的。可惜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去叫他过来了。
毛尚书这里搞不定不要紧,问题是来的时候,黄锦已经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说服毛澄,为皇帝了此大愿。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回城,叫陛下以后还如何相信他。
作为一个太监,没有什么比失去皇帝的信任更要命的事情了。
没错,他黄锦和皇帝关系特殊,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不用担心的,可若这事做不好,陛下以后也不回要差使派下来。难道,以后就这么尸位素餐地在宫中厮混?
不,我黄锦绝对不能就这么放弃!
想到这里,黄锦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猛地站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动作极大,带起了一阵风声。
毛澄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黄锦。
还没等毛澄说话,更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却见那黄锦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毛澄的面前,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
这下不但毛澄吓了一跳,连站在画屏后面的孙淡也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二人都没想到,往日里威风八面的黄锦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毛澄叫出声来:“黄锦,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
黄锦哭道:“毛大人,这皇考问题纠缠了这么久,在这样下去,陛下不安,朝廷不安,天下人不安。如今朝局败坏,已成痼疾;苍生之苦,实难名状!毛大人可知否?礼部各位大人可知否?这个头可不单单是我黄锦磕的,也代表了陛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人谁没有父母,为什么使我不能尽表尊崇父母之情?一定要请你改变主张!若你真得念及天下苍生,念及陛下心中的苦处,就答应了吧!”
毛澄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拱将上来,他人虽老,却是姜桂之性。在官场历练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场合没经历过,期间不知被人如此胁迫过多少次。黄锦此举也是一种变相的胁迫,他不这么做还好,他这么一跪,毛澄更是不肯答应。
想到这里,毛澄猛地站起来,也不理睬黄锦,径直转过身来,对着北面京城方向跪下。一把摘掉头上的乌纱帽,大声道:“陛下,老臣虽糊涂,但不能让礼法在我手上破坏,只有一去不参加议礼罢了!臣这就上折子,请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说完话,就站起身来,走到黄锦面前,将帽子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抛,然后摊开纸笔开始写请辞奏折。
这下,黄锦是彻底地爆发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案前,将嘴巴凑到毛澄耳边大骂:“浩首匹夫,无行老贼。陛下对你恩深义重,尔却如此可厌,就不怕天上的五雷殛下来将你收了?”
毛澄写字的手依旧稳丝不动:“毛澄问心无愧。”
第四百二十九章 平生第一次
午门。
正是卯时,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最是要命,竟浓得如墨汁一般粘稠。
若不是宫城上灿烂的灯火,根本就是举步难行。
此刻,若在别处,百姓都还在沉睡之中。古人虽然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可现在才后世北京时间四点整。就算要起床做事,也得等到天光大亮。
可这生活习惯却不适合大明朝的朝官和京畿地区的官员。因为,按照制度,他们每日卯时都会来午门前集合,然后参加早朝。当然,春节十五天和每月初一、十五两天不在此列,这几日乃是国家的法定休假日。
午门前的广场上已经沸反盈天,不断有马车和官轿过来,然后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乱糟糟地走了过来,有的吆三喝四,有的则默默低头前行。
午门的两个侧门洞开,只正门还关着。正门乃是天子出行的通道,一年之中也难得开几回。
“静远,静远。”当孙淡刚下了马车,就听到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在喊自己。
他忙转头看过去,正是只会试时的座师,现任刑部尚书赵鉴。
赵鉴还是那副和蔼的模样,一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面上就禁不住带着微笑。他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二品官服,上面的锦鸡补子栩栩如生,直欲展翅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