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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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魂消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壁青绳见排低,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君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囗,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鳀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空良有以。忧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梅村一生恨事,第一是甲申之变,殉难为家人所救,不能相随崇祯帝于九泉之下;其次便是不能归隐,保持一个“遗民”的头衔——他在顺治十年被迫北上,受清朝的官职,当“国子监祭酒”,虽然一年以后,即以丁忧辞官回里,但已如守节的寡妇,遭遇强暴,白壁有瑕。这都是因为才名太盛,清朝才放不过他的缘故;所以“悲歌”实以自哭,亦为普天下读书人,同声一哭。
丁澎的遭遇,与吴汉槎一样,也是充军出关;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阳堡,不是几乎汉人从未到过的,满清发祥之地的宁古塔。
一辆骡车,载着妻儿,迢递出关,三千里崎岖,不知何日重见西湖?这样至不堪的境界,丁澎却以极豁达的态度应付,他说:“出关迁客,皆是才子,此行不患无友。”所以每到邮亭驿站,先读题壁的诗。
看起来他像个书呆子,其实伤心大别有怀抱,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4 、仕优而学
当丁澎遣戍的时候,汤斌也动了“驿马星”,朝命调任江西岭北道。他的移交很顺利,库有存银,案无积牍;造一份“四柱清册”,连印信交给了后任,仍旧跟到任时那样,雇两头骡子,一肩行李一箱书,带着汤本,悄然就道——事先得到消息,当地百姓预备跪香遮道,攀留不舍;这是办不到的事,同时他也不愿惊动地方父老,所以在公开宣布的行期前两天,半夜里开潼关,出函谷,取道湖北,入江西到任。
岭北道驻赣州。汤斌得以调此官职,有着无限的兴奋,因为这就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做过的官;明朝的赣南巡抚与此时的岭北道,官称不同,事权相仿。他为学不薄程朱爱阳明,如今得能追步前贤,效法懿行来印证所学,实在是难得的良机。
这是有名的一个难治的地方,“十月先开岭上梅”的大庆岭以北的地区,深山长谷,荒翳险阻,为两广通吴越的要道,所谓“接瓯闽百越之区,介谿谷万山之阻”,那里的风俗,一方面是儒良秀美,尚义工巧;另一方面,劲悍习武,嗜勇好斗,对死生看得甚轻,所以是个著名的盗薮。
王阳明巡抚南赣时,文治武功,冠绝一时。武功之首,自然是五十大平宁王宸濠之乱,其次就是平盗,当时盘踞在崇山峻岭,鸟道丛篁中的土匪,共有左溪、桶岩、横水、氵利头四大股;王阳明判断形势,广用间谍,亲破贼巢八十余处,自正德十二年受命,至十三年年底,江西的土匪,完全肃清。汤斌对王阳明的这些业绩,早已研究得烂然于胸;所以一到任,首先要查访的就是地方的治安。
治安果然不好。在零都县北的零山,有一股土匪,头目叫做李玉廷,手下有一万多人,时常下山,劫掠行旅。因此,由福建长汀、西人赣州的这条要道,大受威胁;商贩裹足不前,市面萧条,地方的生计,大受影响。
汤斌心里在想,要办这一股土匪,不能期望动用官兵,首先没有这么多官兵可以调遣;就算能调到了,官兵的纪律如何不可知,未蒙平贼之利,先受骚扰之害,而且地方上要办军需供应,一样摊派,不如拿这笔钱来办民兵。
这有王阳明、戚继光等人的成法可循,只要实心实力,地方上无有不踊跃从事的。汤斌也读过兵书,亲自招募选练;布衣蔬食,起居生活比哪个都要苦,仅是这一分感召,就足以昂杨士气了。
于是,意想不到的,李玉廷派人上书,自愿投诚。汤斌抱着与人为善的宗旨,自然接纳;李玉廷倒言而有信,单身自缚,来见汤斌,表示负荆请罪。
这只是投诚的初步,他手下有一万多人,如何安置?得有善策。谈到这一点,李玉廷言语支吾,只说“弟兄相从多年,不忍舍弃”,意思是要派他的官职,供他的粮饷;不说一句愿意“卖刀买犊”的话,那就大为可疑了。
因此,汤斌一面安抚李玉廷,一面去见巡抚苏宏祖,面禀经过,断言李玉廷投降,并非心悦诚服,随时可以生变,不可不预作防备。
“贵司饱学,识见超卓。”苏宏祖很诚恳地答道:“如有所见,尽请直言;赣州、南安两府,全靠老兄保障。”
“大人过奖了。”汤斌直抒所见:“倘或李玉廷包藏祸心,必扑南安。南安无兵防守,寇至即下,危险之至。我请大人立刻下令调兵;我今夜就走,先回南安设防。”
“好!就这么办。我派中军替你安排行程。”
“多谢大人,只恐耽误戎机,不必费事了。”
苏宏祖还要设宴为他犒劳,留他第二天一早再走。汤斌坚决辞谢,当夜就骑马带领八名亲兵,直驰南安。
走了两夜一天才到,到时已值深夜;叩关进城。人马俱乏,但汤斌不暇投店,由地保领着,一直来到南安知府衙门。知府已经人梦,听家人唤醒了说:“汤大人驾到”,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汤斌此刻到府,必有极紧急的大事;喜的是有汤斌在,一切可以放心。
于是急急起身,匆匆穿戴,开了中门,在烛火下迎谒上司。
“大人想来还不曾用饭?请先休息,等我派人去找厨子。”
“不必太费事。”汤斌说道,“请先派人招呼我那几个亲兵的饮食。我跟老兄先谈一谈。”
知府亲自引入书房,在明亮的灯光照映下。只见三十三岁的汤斌,脸色熏黑憔翠,敝衣破靴,手上还受了伤,用块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缚住伤口,上面血渍殷然。这副样子像个遭遇灾难,仓皇逃命的难民,哪里像个掌管半省民政的地方大吏?
“大人勤劳王事,着实辛苦!”那知府感动之下,一揖到地。
“好说,好说!”汤斌一把扶住他,“老兄,不必再讲这些客套,我们谈正事!”
于是汤斌谈到如何设防。虽有乡兵,打硬仗不是劲悍的土匪的对手;汤斌指示,多设疑兵,加强巡逻。城内要清查保甲,监视奸充。只要示贼以有备,或者可以让土匪知难而退;万一李玉廷要硬攻南安,只要能守得十天,苏巡抚所调遣的官军,必可赴援解围。
“我请问老兄,”汤斌重提一句:“万一有变,能不能守到十天?”
受了汤斌的鼓舞,那知府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尽力而为。倘或守不到十天,与城共亡。”
有此必死的决心,南安一定可以守住。汤斌欣然称许,只见他的脸上,一双憔悴眼睛,神采奕奕,显得极有信心似的。
第二天一早,汤斌亲自帮着部署;旗帜鲜明,号令严整,士气极好。也就是在刚刚部署完成的第三天,李玉廷大股,远远而至。瞭望守卒发觉敌情,驰报知府,知府又转报汤斌,急急赶到城上。
果然,汤斌棋先一着,发生了吓阻的作用,李玉廷和他弟弟秀廷所率领的土匪,一看城头刁斗森严,旗旗密布,知道硬攻无益;而且他们亦没有打硬仗的准备,只好悄然退去。
危机虽暂时得解,汤斌却不敢丝毫疏忽,督率南安知府、大庾县知县,夜以继日地把防务上的“缺口”都堵塞起来。这样过了十天才部署完成,正待回赣州时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命案。
这件命案的严重,是因为凶手为平南王尚可喜的部下。尚可喜驻兵广东,派了一名姓董的游击,带领小队买马回广州;经过南安时,他的部下两名“旗军”,一个叫孙大,一个叫陈报国,不守纪律,持枪带刀,闯入民居,强取鸭子——南安的腊鸭,远近驰名;鸭子是老百姓生计所关,有人强取了一只,开了个例,凡是兵卒都可恃强而取,岂不断绝生计?因此为一只鸭子起了冲突。
那家姓钟,弟兄三个,老大叫钟应贞,在向孙大讨回鸭子时被杀;钟应光喊了声救命,结果又为陈报国杀死。于是老三针应尧陪着寡嫂到董游击那里喊冤。
董游击一听大怒,驰马到了现场,陈报国已经逃走;董游击拔出腰刀,住孙大脖子上就砍。但就在利刃加颈的刹那,他变了主意,收足腰刀,吩咐亲兵将孙大捆了起来,移送大庾县办罪。
这倒也是正办。只是随带的队伍,蛮不讲理,纷纷向游击去陈诉,说是旗军因为与百姓争斗,为了一只鸭子,闹出命案,如果要旗军抵命,以后必受百姓欺侮,寸步难行了。因此,要求董游击无论如何耍摆“威风”出来。
董游击不但答应了部下的要求,还听从了部下的设计,首先就把“威风”摆在苦主身上,说是孙大为了钟家吃官司,一切要归苦主招待。到坐堂问案那天,命案被告孙大是坐了轿子去的,自然,轿子是苦主所雇;入狱以后,又要苦主为孙大送牢饭,每天一只肥鸭,如果敢支吾一声,立刻就以白刃相向。
另一方面大庾县知县,也受了胁迫;判的不是强取鸭子,致人死命,说是“索鸭必致争闹,疑于殴斗,故依律拟绞。”而以当时的赦例,绞刑可以不死,同时两条人命由孙大一人承当,陈报国竟能置身事外。这就是说,钟家弟兄,等于白死!不但白死,还要花钱供养凶手。
汤斌得报,大为震怒。等公事报到,亲自提审;董游击的部下,与当地老百姓来看审,挤得水泄不通。
一声“带原告”,只听钟家的亲属,哭声震天;上堂一问,除了叙述当时命案经过以外,又说,为了供养孙大,已卖掉两个亲生儿子。世间哪有这样的不平之事?要请“青天大人作主伸冤”!
汤斌不置可否,先请董游击上堂问道:“一面是贵部,一面是百姓,你看人数多寡?万一发生殴斗,如何收场?”
董游击一听这话,心里着慌,躬身答道:“请大人示下。”
“士卒须受约束,不宜干预民政。请贵官将所部带回营地;千万注意纪律,倘滋事,本道断难回护。”
汤斌是兵备道,下马治民,上马管军,职兼文武,而且大庚的义兵正被汤斌训练得生气勃勃;万一发生冲突,自己过境的少数人马,不是对手。即令事后能倚仗平南王的势力,找回面子,无论如何眼前亏是吃定了。因此董游击表现得很合作,把夹在老百姓当中看市孙大的士兵,都集中在一起,带队回营。
就这一下,便令大庾百姓,心折无已。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汤斌是如何大快人心地平反冤狱。
“提孙大!”
堂上一呼,阶下齐诺,把孙大从“班房”里提了出来;只见他起初傲然不以为意,等向堂下一望,顿显惊慌——一大家都明白,他仗的就是旗军的势;每次“过堂”都有人助威,如今同伴一个不见,自然气馁。
问明姓名年籍,汤斌问道:“钟家兄弟,是你杀死的吗?”
“是因为买鸭子起了争执,我一时失手伤人。”
汤斌已把全案连件作所填的“尸格”,何处受伤,伤痕如何,缘何致命,都记熟在心里;这时不用检机案卷,便可洁问:“钟家老大,左乳下中枪,直透后心;这致命之伤是怎么来的?”
孙大无法抵赖,依然这样回答:“是我一时失手。”
“听你的供词,好像在跟人比武似的,左一个‘失手’,右一个‘失手’!我且问你钟家老大那时手中拿着什么东西?”
“拿着一只鸭。”
“照此说来是赤手空拳,并无武器?”
孙大无法狡辩,只好答应一声:“我不曾细看。”
“不曾细看,便是毫无防备;你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把个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杀掉了,还说是‘失手’?”一说到这里,汤斌不提此事;问到第二条人命,“钟家老二是谁杀掉的?”
“也是我一时失手。”
“喔,又是你!你的‘失手’何其之多?”
这句带着讥讽意味的话,鸦雀无声的老百姓听得明明白白,都高兴地笑了。
“钟家老二尸身只有刀伤,莫非你是一手持枪,一手持刀,带着两样武器?”
这一问把孙大问住了,低着头好久不响。
“是陈报国是不是?说!”汤斌第一次动用了惊堂木。
“是。”
汤斌点点头,大声宣示:“案情已明,原告饬回,孙大收押,不准任何人接见,亦不得食用外送食物。听候本道提取陈报国到案,再行定罪。”
这一宣布,等于是说要抓陈报国一起来抵命。堂下无不抚掌称快,交颂青天。但汤斌的处置却很慎重,第二天就离了南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