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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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烟:“不错,一个严之问无足轻重,我是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给了你可趁之机。不过你可知道,这件事若是让师尊知道了,会有何后果?你救了几个跟你毫无关系的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你让他们逃过一劫,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感激你,你觉得值得么?”
沈峤摇摇头:“值得与否,各人心中自有一把杆秤。冤有头债有主,牵连无辜之人,并不值得称许。有些人,有些事,能救而不救,能做而不做,一辈子都会有心魔,至于别人知不知道,感不感激,那是别人的事。”
玉生烟从未见过以前的沈峤,也不知道他受伤前是什么样,醒来之后的沈峤一天到晚病怏怏地,十天里倒有九天是躺在床上的,除了那张脸之外,没有半点值得别人注意之处,玉生烟虽然不曾口出恶言,但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带着轻视的,觉得他好端端的道门掌教,竟沦落到如斯地步,委实过于无能。
但此刻他靠墙站在那里,面色云淡风轻,无惧无怖,依稀还能看见昔日一代宗师的气度。
玉生烟冷笑:“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你既这样心怀仁善,怎么不想想当日武功全失被人丢在崖下,是我们将你救起来,若非如此你早就暴尸荒野,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沈峤叹了口气:“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两者并无相干。”
玉生烟微微蹙眉。
他本觉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桩差事,谁知沈峤固然失忆了,却全然不按预料来走,居然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给严之问通风报信。事情传回去,他也免不了被师尊认为无能,连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这人身份特殊,杀又杀不得,约莫还是得带回去给师尊发落了。
沈峤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你不要担心,我会向宗主禀明缘由,定不会连累你的。”
玉生烟没好气:“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罢!”
沈峤笑了笑,忽然问:“玉师兄,既然我并非浣月宗门人,敢问沈峤这个姓名,也是真的吗?”
玉生烟沉默片刻:“是真的。”
沈峤:“那我受伤之前是什么身份,可还有亲人在世?”
玉生烟:“等回去你自己问师尊罢。”
然而他们回去之后并没能见到晏无师。
在他们出发前往邺城之后不久,晏无师也离开了别庄,据说是去周国了。
“那师尊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交代?”玉生烟问别庄管家。
管家道:“主人让您回半步峰下去练功。至于沈公子,主人说了,若是此行一切顺利,便让他继续留在庄子里休养,若是沈公子在邺城惹了什么祸,给您添麻烦,就让他自行离开,不得带走半点东西。”
玉生烟有点意外:“师尊真这么交代的?”
管家苦笑:“小人如何敢捏造?”
玉生烟本还在发愁不知回来要如何交代,谁知事情却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了结。
他思忖片刻,叫来沈峤,将晏无师留下的话与他说了一下。
沈峤的表现倒很平静:“不管如何,我的确给你添了麻烦,害得你没能完成宗主交代的事情,宗主这样处置,已经算得上十分宽大了。”
玉生烟对自家师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晏无师这种处置绝对算不上什么宽大,也许是还有别的估量。
沈峤目不能视,现在世道又乱,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被人拐子拐去,日后若是被人发现,堂堂玄都山掌教竟沦为“诱口”,只怕玄都山的脸面都要丢光了,哪里还好意思在江湖上立足?
玉生烟行事虽然不若其师那样任性肆意,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沈峤去违逆师父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明日就离开罢,此去往东北方向是邺城,往西南则是南陈,如果要去建康,就要往西南走,路途也比较远。邺城你也去过了,那里虽繁华,却乱象频生,一路上也多有流民,若想过安稳日子,还是去南陈的好。”
沈峤点点头,拱手道:“多谢玉兄相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玉兄将我身份来历告知,也好让我有地方可去。”
玉生烟淡淡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本为玄都山玄都紫府掌教,因与突厥第一高手昆邪约战而坠下山崖,为师尊所救,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急着回去认亲的好,事发至今,我从未听过玄都山的人在外搜寻你的下落。”
“玄都山”沈峤蹙眉喃喃重复一遍,浮现茫然神色。
玉生烟哂笑:“我浣月宗虽为世人眼中的魔门,却是坦荡荡的真小人,要杀便杀,从不讳言,哪里像某些正派,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全然两样!不过,听不听在你,到时候丢了性命,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沈峤沉默。
翌日一大早,他就被庄里的下人叫醒,客客气气请出山庄。
身上除了一根青竹杖,别无长物,不要说铜钱了,连半点干粮也没有。
玉生烟显然没留半分余地,真的打算任由沈峤在外头自生自灭。
旭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带着春天的气息,并不令人难受。
他微微眯眼,抬手遮挡视线。
其实他现在渐渐可以感知一些外部光线了,虽然一团模糊,久了还会刺痛流泪,但总比睁开眼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的好。
沈峤回身看了别庄一眼。
虽然浣月宗从头到尾没安好心,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收留了自己,给医给药,这是不能抹去的好处。
将来如果能再见到晏无师,他还是要当面说一声多谢的。
第6章()
此时距离晋人南迁已经过去两百余年,北方在经历五胡乱华之后,版图渐渐稳定下来。
齐、周二国分据东西两边,齐帝高纬荒诞不经,疏于国事,导致北齐日益衰落,流民遍地,而北周在皇帝宇文邕的主政下,正呈蒸蒸日上之势,国内更加安定富庶。
从抚宁县去周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沿途流民不少,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就上路,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北齐从去年开始大旱,到了冬天竟连雪也下得很少,以至于去年的旱灾延续到今年,从邺城往南一直到陈国边境,沿途处处可见流民的身影,据说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易子而食,沈峤自忖眼力不好,打架也打不过人家,约莫到了人吃人那地步,也是被人先抓去下锅的份。
抚宁县因地处北边,离邺城比较近,去岁虽然雨水也少,却没有发生大的灾情,还算比较平稳,县城挺大,正逢庙会期间,人来人往,甚为热闹。
齐周二国地处北方,早年鲜卑习俗盛行,时日一久,已逐渐汉化,连带服饰衣着也在汉人的斯文中夹杂鲜卑族的风格,上层贵族追求飘逸华丽,华袿飞髾,珠翠璁珑,这种追求影响到民间,但凡富贵人家,也多曳地长裙,也有类同胡人款式的胡帽垂裙,样式繁多,在抚宁县这个县城里,庙会期间,竟也呈现出“小京城”的景象。
办庙会的姜公庙乃是后来新修的,拜的正是姜太公姜尚。原先的姜公庙在城南,据说始建于汉代,后来遭了兵灾,就彻底荒废了,只剩下个破落不堪的壳子,里头连姜公的坐像都不知去向,空荡荡一个破庙,就成了乞丐贫民的栖身之所。
近来住这里的人多了一个叫陈恭的。
他白天就在城中的米铺当短工,扛着米装车卸货,干的都是这些重活,因为工钱少,舍不得都花在租赁房子上,天黑就回到这破庙里,倒也觉得自在,就是破庙里还有另外两个乞丐,当不了长久的住处,钱得随身带着,连吃的都得看好,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这天傍晚回来时,他一眼就发现破庙里多了个人。
一个灰白袍子的人,坐在那里。
陈恭先是下意识皱眉,破庙本来就不大,再多一个人,就好像本该自己的地盘又被占走了一块。
然后他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纸包,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香气正从纸包里散发出来。
是驴肉夹饼的香气,他一下就闻出来了。亲爹在世时,陈恭还吃过几回,老父死后,后娘联合自己的亲生儿女将他赶出门,他每天扛米袋得的那几个钱,都恨不得一个掰成几个用,哪里还能尝上这个?
香气勾起了他久违的回忆,陈恭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第二眼,陈恭看见那人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也就是说,还有一份驴肉夹饼。
不仅是陈恭,另外那两个乞丐也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已经大声道:“喂,你在这里住,问了我们没有,这里庙小,住不了那么多人,还不快点出去!”
陈恭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没吱声,直接走到自己平日里栖身的那块位置坐下来,拢拢草堆,耳朵还竖着,眼角余光也没离开驴肉夹饼。
灰袍人温声道:“我也没地方去,见此处还有地方,便想进来歇一歇,这位兄长若能行个方便,我自然感激不尽。”
乞丐道:“想留下来歇脚也成,把你身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
陈恭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我不要你的财物,只要你将食物作为报酬,我愿意帮你挡着那两个人!”
乞丐怒道:“陈大郎,我们又没招你,你怎么就跟我们过不去!”
陈恭年纪不大,才十六岁,身量个头也不高大,只是少年柔韧性好,忍耐力强,骨子里自有一股狠劲,否则也不会后来居上,能在这破庙里占到最大的一块“地盘”。
“怎么,许你开口,就不许我开口啊?”陈恭懒洋洋道。
说是乞丐,但在城中都是彼此勾连,互通声气的,仗着自己这边有两个人,他们未必就怕了陈恭。
那人没再搭理陈恭,而是直接起身朝灰衣人旁边那份驴肉夹饼抓过去:“别废话了,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想进这庙门,就得由你赖爷爷说了算!”
手还没碰到食物,手腕就被攥住了,乞丐大怒:“陈大,你又想管闲事,老子吃个东西都碍着你了?!”
陈恭一手抄起那份驴肉夹饼:“我也想吃,你怎么不问问我!”
说罢拆开纸包当先咬了一口,得意洋洋:“我吃过的,你还要不要?”
乞丐扑过来想打陈恭,后者赶紧将纸包塞进怀里,两人扭打成一团,旁边另外那个乞丐加入,打架的场面从两人变成三个人,陈恭力气不比其他两人打,身量也不比其他两人高,但他能打赢的秘诀却在于打起架来不要命,足够狠。
在朝其中一个乞丐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陈恭拍拍手,叉腰呸了一口:“老子忍你们忍得够久了,仗着自己是先来的,处处跟我过不去,原先还偷偷在我的饭菜里吐口水,别以为我没瞧见!还打吗?来啊!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大不了一条命赔上,有本事你们就放马过来!”
对方就怵他这股狠劲,闻言看了趴在地上还爬不起来的同伴一眼,立马怂了,扶着腰转身就跑。
那同伴见他跑了,自然也不敢再打下去,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爬起来,放了些“你小子给我等着”的狠话,这才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陈恭从怀里摸出那份没吃完的驴肉夹饼又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不错啊,你是不是在城南李记买的?肉够嚼劲,还热乎,烫得我胸口都快熟了!”
为了这口驴肉,他就觉得刚才打的那一架都是值得的,反正他早就看那两个人不顺眼了,今天正好逮着个机会,以后能独占这里,那才好。
见灰衣人没吱声,他又道:“喂,问你话呢,哑巴啦?”
对方抬起头:“你把他们打跑了,不怕他们回来寻仇吗?”
陈恭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目光黯淡,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视线移到这人身旁的竹杖之后,他恍然了:敢情不是哑巴,而是个瞎子。
他嘁了一声,不屑道:“怕?我从来没怕过!就他们这熊样,能干什么?”
陈恭上下打量灰衣人,一身粗布衣裳,料子没什么稀奇,打扮也没什么稀奇,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张脸。
说白了,不像和他一样无家可归,倒像是个游历在外的士人。
“你姓甚名谁?看你样子不似落魄,怎会来此?这里可是连耗子都不愿意打洞的!”
灰衣人朝他的方向点点头笑道:“我叫沈峤,因生了病,身上钱也没了,只好寻到这里来,暂时住上几天,等攒些路资,再回家,方才多谢你帮我赶走那两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玉生烟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但假如不去玄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