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群-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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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过的真高兴。”苏子昂话中已有该结束的意思了。
周兴春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叽叽响了两下。苏子昂以为2点。周兴春说:“3点。”苏子昂告辞了,说“必有一通好睡。”周兴春将他送出院门,说:“我可睡不成了,明天到师里开会,必须赶个材料出来。”
苏子昂发现,周兴春虽然一直叫“醉了醉了”,但是一放下酒杯,立刻口齿清晰,思路敏捷,还有写材料的精神。他没把这发现说出来。
35
第七章
35.帽檐阴影下隐藏双眼
说开训,就开训,今日全团上操场。
第一阶段,仍然是全世界军人千古不变的共同课目:队列操练。它无愧于一切军事项目中最枯燥最机械最排斥个性之冠。苦累与之相比,只是附着其上的一点零头了。仅仅是“基本步伐”一项,就强使人彻底修正出娘胎以来走惯的步子,将两条腿交出去,纳入军人的步伐。这意味着,从你在操场上迈出第一步开始,就面临毕生经验的下意识反抗。不过你必须压制住那种反抗才对,天下老兵们谁不怕出操?奥妙的是,他们对于自己曾经付出重大代价的东西,恼恨之余又会自豪地怀念。因为自己熬出来了那么它断然了不起,既然自己曾经付过代价那么它断然值得那笔代价。老兵们体内隐藏一种自恋精神,该精神外形很像自豪,没有它断然不是老兵。
苏子昂就任以来首次主持全团行动。军装请人熨烫过。熨得不过分,笔挺而无棱角,闪耀沉着的光泽。帽徽肩章领带,相互映衬,很有味道。别人尽可以把军装穿得比他更威风,但不会比他更有味道。他高踞于指挥台,不转动头颅只转动眼珠,全身定型,同时获取足够的视野,置全团官兵于眼底。他内心装着另一个团队,理想的团队。用心里的团队修正眼底的团队。他恢复了熟悉的叱咤一方的感觉,透彻地舒服着,受用着,神清气爽着。大地高天草木人群,此刻堪称协调,静候口令。它们统统被他在感觉中纳入自己的队列。
日光强烈而不灼热,其效果恰好使士兵们纤毫毕露,有助于驱除内心杂念,振奋精神。口令尚未发出,全团官兵仿佛命悬于呼吸之间,静默中有一派凛凛之威。
官兵们脚下,是一个弃置不用的飞机场,主跑道长达三千四百多米,混凝土厚达二十八公分。机窝、机库、导航台、着陆灯……各种配套设施无一不备,就是没有飞机。机场是苏军五十年代初援建的,靠近台湾海峡,原为战备需要。但不知何故,建好后始终没启用,一搁就搁置了三十多年。空军有一个排级单位驻扎在远处看守着它。时间长,场地大,渐渐地也看得淡了。机场被当地群众一块块借了去或都连借也不借就用上了。机窝里有牛们憨厚地卧着,草坪上时有羊们潇洒地啃着。宽阔跑道恰可供本县驾训中心培训司机,要么把车开得像“歼七”起飞,要么蠕动着练习进库倒车,闭住眼也撞不着人。他们称赞这块机场:“还是过去的东西好用。”
据周兴春说,空军原拟把机场卖给县政府,跑道上可以建一具新城镇嘛,比现有的老县城还大。县政府精明地辞绝。机场这东西可不是打上包装就能运走的,既然运不走,买与不买不是照相样用么。这包袱还是让亲人解放军背着好,背惯了也不觉得是包袱了,反正咱们不背。倘若下一个天大决心买了它,一旦战备需要说征用还敢霸着不给么?县里几个领导都当过兵,晓得活用军民关系。
苏子昂曾经驾车在跑道上飞驰过,他把车开到最高速,放开来痛快一回。四周一无障碍二无交警,吉普车几乎冲上云端,快得像一个念头。他回味无穷。在昂贵的飞行跑道上驾车如同在尊严的会议桌上迈步一样过瘾。他总结道:每一个瘾头中都包含非分之念,否则不成瘾头。当然,他后来在普通公路是驾车,也饱受快不起来的压抑。
他决定借用跑道搞训练。别的且不论,站一站都有气魄。
飞行跑道是极好的队列操练场,平坦,坚硬。士兵们可能因为它平坦而喜欢它,苏子昂挑上它却正由于它的坚硬。比如“正步走”,每一步都必须敲击地面,普通土壤会有缓冲,坚硬的混凝土却产生反震,波及全身。士兵们只有绷紧肌肉才能抵抗震动。谁敢松弛筋骨,一眼就可以从体形上看出来。这里的每一步都等于敲击自己的身心。上千人啌啌走过,跑道上等于落下一架飞机,混凝土微微颤动。于是,士兵们被迫高举起自己的精神。指挥员多一道没有口令的口令。
苏子昂挑上它,还因为它有助于创造阵容。横队纵队方队,班排连营可以随意组合,大聚大散,心理空间极为开阔。排长们把口令叫得丢石头似的,每一声都是个震动。小小一个排,在此能走出莫大气派。全团一千多名官兵集中操练,眼盯着眼儿,人对着人,这个连就是那个连的天然对头,环境逼迫你竞争!还有,人多有人多的妙处;人人都以为别人在注视自己,回此,官越发是个官,兵越发是个兵。每人都对他人造成一种威慑,一千多人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千多个威慑。
必须使军官最大程度地置身于士兵行列中,否则,军官会变质。
苏子昂了解大军区机关,那里官多兵少,随便哪幢破楼里都塞一堆上校。他们的供给啊福利啊用车啊进餐啊,统统由军士管着,渐渐的官兵不分,虎猫雷同了,渐渐的,兵们敢于甚至乐于呵斥官们了。各个门岗对待进出的军官完全是条令式的苛刻,而对待小保姆们则一脸笑意,验证放行的过程近乎调情。唔,假如一个士兵果断地冲上校喊:“站住!”再阻拦那么一会儿,自己就几乎是个将军喽。这种心理不是兵的变质是什么?苏子昂亲历过如下场面:春节过后,机关警卫连出动大兵,清理大院卫生,首要任务是把军官们的鸡鸭打掉(大院内禁饲家禽)。大兵们蒙个口罩——以免被谁认出嘴脸,提根大棍四处追捕,赶上了,先大喝一声:“操你妈!”再一棍击下,羽毛飞出数尺,鸡鸭们拖着断肢扑腾。打死倒也彻底了,要命的是,他们把鸡鸭痛打致残后,却拖着棍儿心慌意乱地闪身隐去。这后果远比死亡严重。那几只血肉模糊的东西,居然顽强地趔趄地穿过半个大院,翅膀在地面划着,沿途咯咯乱叫,只差在头顶举张状纸了。老太太们——通常是军官丈母娘,趴在二楼或三楼晒台上,弯下白花花头颅“哦呀呀”痛叫,夹杂各种家乡方言。男孩们放学归来疯似地围上去,瞧个不够,不够便再瞧,比瞧电影更有劲道。女孩们则先瞧瞧它是谁家的鸡鸭,如是自家的,便惊惶地跑,扑进家门,风姥姥依然健在,才放心地“哇”地大哭,小手颤颤地指向门外……
官兵失调,即使是数量上的失调,军营也会减却许多权威滋生许多幽默。
此刻,明亮的日光非常公平,坚硬的跑道甘为铺垫,军官们深深地镶嵌在士兵当中,只有口令跳到半空。
呼吸在方阵上方带出一派雾气,仿佛抵制太阳。发令——执行,实质上是官兵之间一种简单明快、干脆利落地沟通。
一个顽强的军官,并不指望士兵的爱戴,却准备承受士兵们的仇恨,敢于大幅度把自己同他们区别开来。
宁可让士兵们恨,也别让士兵们轻视。比如大院里的校官们。
很多年以后,这此士兵会怀着眷念,回忆当年某某连长“真他妈狠”!回忆自己如何如何才熬过来。他们早把那些掖蚊帐盖被子的保姆式干部遗忘了,独独记住了最厉害的一位。因为,这个连长曾经是一根钉子钉在这个士兵的精神上。这个士兵仿佛在怀念苦难,其实是怀念自己当年也着实强悍过一阵。
苏子昂判断自己这一代军人不会有总体战争。和平一天天扼杀军人精神。武装力量一天天更加艺术化和更富于装饰感。许多军人的才华适合于操场,却自以为适合想定中的战场。从沙盘与地图上诞生的将军越来越多,成天忙于会议也善于会议了。这不是具体军人的具体素质问题,而是时代更加清醒,微妙地不做声地淘汰与更新生命。一个明智的军人应当承认自己同时是一种威慑,或者称之为对外来威慑的一种抗衡,并且在这个基本现实上设计自己的前程,不要羞于编织进攻型梦想。
毕竟军人是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职业,人们在制作犁锄时就开始制作刀剑。然而今天的士兵们还是这么年轻,可见,这职业还会继续古老下去抚今追昔,一两代人的和平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短得像从战争缝隙是掉下的一瞬。苏子昂认为自己就是漏掉的一分子,他没有欣喜也没有遗憾,只是不允许自己变质。军人是一条长达千年的血河,朝代如帆过,血河自古来。不甜不苦,微咸而已,大致是生命的基本味道。
仔细品味四周人们的潜藏欲望,他不由地想:果真战争彻底消失了,不甘寂寞的人们会不会创造出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命定于斯而安于斯,因执于斯而有为于斯。苏子昂坎坷至今,已生出平静的宿命感。许多大军事家功成之后都产生过心境迷失,然后像结束一个叹息似的结束生命。宿命感极大地扩展了苏子昂的忍受力,使他理解宋泗昌的不公,认为他的观点只代表他的位置,如果他离开位置,观点也肯定变化。
苏子昂久已感到四周人对他有某种暗示,类似预告险情。他明白,这就是他把自己与旁人大幅度区别开来的标志,当然也是代价。他有时并不以对或错判定自己,因为那太简单而自己太丰富。再说,人本应该对生命比对真理更有感情。即使是一个平庸的生命,也应该直腰站在老大个的真理旁边。因为真理不过是配属给生命的卫兵。
苏子昂高踞发令台,俯视他的士兵们,获得隐秘的享受。同时有隐秘的苦恼:他充其量只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环境,这环境与大气候比小得如同一个盆景。即使如此,他们配不配得上这个环境呢?换言之,这帮家伙值不值得他将自己贡献给他们?眼下佑大一个阵容,不过是数量的集合,而自己,才是质量的高峰。
如果,在贡献自己的过程中不能带动力他们起飞,那么,自己也将附入他们之间成为平庸一员。舍身而入者不可能全身而出,必将被融化掉。
一朵云彩飘移过来,在操场上投下一块阴影。阴影里的部队,明显地松弛了身驱,许多张嘴打开来喘气,舌头在口腔中搅出声响。一道道口令也像掉到水里,那么湿闷拖沓。阴影以外的部队,皮肤在发烫,鼻孔张得很开,眼睛凝缩得很小,士兵们已经干硬成一排顶着大盖帽的子弹。现在,已经不是人走步伐,而是步步伐支撑着人。训练进入惯性运行阶段,士兵们近乎麻木,知觉半失,苦痛俱无,下意识地立正、稍息、转体。这个时候,即使是一保蟋蟀在旁边叫口令,他们也会执行的。
新兵最可怜,他们穿着该死的没下过水的新军装,比老兵们的旧军装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崭新的,烧成两只火炭。穿着它一脚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土印儿,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们从卡车尾部跳下来站队,个个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随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块来。仅仅过去不足一小时,他们就惊人地瘪下去有如晒干的抹布。下颏儿弯细了,军装变大了,步伐飘浮不定,面孔凄惨得连眉毛也快要掉下来。他们稍许尝到些当兵的苦头。他们还会继续消瘦,一直瘦到身体各处没什么可瘦了,才开始发硬。在概半年之后,连队粗糙的伙食会重新把他们撑囫囵喽,一个个打了油似的闪闪发光。那时,他们目光淡漠,说话在气充沛,动不动就很老派地骂声“杂种”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发出共振。
一个兵昏倒了,两人把他挟起,拖进支在草坪上的救护所帐篷。苏子昂望望,是个新兵。他不理睬。
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调整哨,还是新兵。不久,一营叭叭倒下两下,全是新兵,苏子昂依然视若无睹,坚决不发停止操练的口令。但是,他内心飘过一缕满足一种功德圆满的感受。
每倒下一个兵,队列都会神经质地振奋一下,这是种刺激,是个恫吓。有人昏倒——必然强化指挥员的权威。
终于倒下一个中士班长。苏子昂发出了停止操练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并且给各营规定了休息区域。
口令层层下达。苏子昂注意到,大部分连队就地解散,只有四连、五连列队跑步进入休息区,才解散休息。这个小小细节价抵千金,于细微处见精神。五连能达到如此境界,苏子昂不奇怪,该连长老辣含蓄,军营一套买卖,他早已得道成精,当个营长也不含糊。奇怪的是四连,机关对连长刘天然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