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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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成了他生命中的主导意识,他倒镇静了,竟成功地在高地西北侧的雷场中开辟了一条通路,死的愿望却没有实现。等他和江涛一起登上高地主峰,然后又带C团三营撤下战场,死的愿望并没有改变。江涛只是让他们撤到猫儿岭待命,并不是永远让他们撤出战场,他觉得自己用一死向牺牲的干部战士们赎罪的机会还有的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昏倒在转移的途中,然后被送进了远离前线二百公里的X市。他忽然想道:他可能再也无法实现和牺牲者们一起死在战场上的决心了!他不能接受这种命运,它差不多是让他再一次地背叛那些死者!
但是不接受活下来的现实又是不可能的。由于伤口消毒不好,造成了感染,入院后第一个星期他几乎无法下床;一个星期后肖斌来看他,告诉说江涛已正式宣布不会让他们上战场了。这也就是说,他即使有心重上战场也没有机会了!刘宗魁发觉自己处在一个欲死不能活又不堪的尴尬境地里:不能到战场上去死,别的死法是不自然的,他只能活下去,而早在战前他对生活就是绝望的了!刘宗魁内心的愤怒自然转向了江涛:是江涛让他带C团三营去捅632高地地区这个“马蜂窝”,让他最后只能以死向牺牲者们谢罪,现在又是这个人的一道命令,让他死在战场上的心愿也无法实现了!回头想634高地之战,他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它不是一场胜仗,关键就在于江涛应当向632高地地区增援时拒绝了增援。他甚至想给军师党委写一份报告,要求追究江涛的责任。又是来医院看望他的肖斌劝他打消了那个念头:634高地之战并不只属于江涛,它首先就属于在高地上下付出了惨重牺牲的九连。何况九连以一个连攻击敌人的一个连并最终拿下了高地,本来就是一场胜仗!
刘宗魁妥协了。夜间他醒过来,明白自己接受了肖斌话中暗含的忠告:634高地之战的胜利更属于那些死者!我们这些幸存者与其去争执这场战斗的胜败,不如去想一想还能为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做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心中积聚的对江涛的愤怒和憎恶却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于是,当上级干部部门来人跟他谈话,说新任L师师长提议他做A团团长时,他理所当然地再一次高度警觉和恼怒起来。
“这个人……他居然还敢要求一个被他欺骗过的人留在他手下当团长!……不,我领教过了,我伺候谁也不会伺候他!”他咬牙切齿地想道,“江涛已当上师长了,日后这支部队还要打仗,让他自己去冒险吧!作为一名军人,我已为这个国家打过两次仗了,每次都九死一生,可以问心无愧地解甲归田了!”
至于他不接受任何奖赏,则出于另外一个心愿:自己到底不能和牺牲者们一同死在战场上了,但他至少可以清清白白地走出战场,以后想起死去的人能少一点愧疚。
从昨晚起刘宗魁就知道江涛要来医院看他。江涛提前让人通知了院方。刘宗魁本不屑于同自己深恶痛绝的人见面,但一个夜晚过后,所有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愤怒和憎恨却使他激动起来。他决定跟江涛见一面,为自己,也为那些死者,给这位新师长一番直截了当的羞辱!
……两个人在医院花园中心的藤萝架下相距很远地站住了。
刘宗魁没有在水泥长凳上坐下来的意思,江涛也就不便坐下了。
正是午休时间,庭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阵阵蝉鸣在压抑的寂静里爆炸似地响着。
望着刘宗魁不加掩饰地显示出敌意、憎恶和愤怒的脸,江涛的脸也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来之前对刘宗魁内心的猜度基本是准确的。
“老刘,我今天来有三个意思,”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努力使自己的声调柔和下来,“第一,我代表师党委对你表示慰问;第二,我想亲自来见见你,向你承认我的过错,战争第一天的下午,我出于可鄙的虚荣心,没有为你们向军师首长请求增援——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真诚的悔恨之情;……第三,我想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决定,出院后不要转业,到A团去工作。”
刘宗魁怔怔地望着这个变得与战前完全两样的江涛,胸中原有的愤怒和憎恶突然被他话中泄露出的太多的忏悔之情大大地瓦解了。他盯着对方的脸,蓦地,泪水涌上了眼帘。
“你……你现在说这些,不是……不是太晚了吗?!”他语气生硬地说。
江涛看清了那些突然在他眼里涌出的泪水。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一瞬间内,他也想到了死在战场上的张莉,马上,眼圈也微微红了。
“不,老刘,……亡羊补牢,总不算太晚,”他的声音低沉了,“我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最大的牺牲。……你大概听说过师医院女军医张莉,我们……本应战后就结婚的,可她却在634高地下牺牲了。……我们如果能记住这个教训,日后再有仗打,部队或许就能少付出一些牺牲。我想让你留下来做A团团长,也包含着这一层愿望。”
刘宗魁在水泥长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上,手抖抖的。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什么已经相信了江涛说出的他和张莉的故事,原先准备好的一番羞辱对方的话无法说出口了。
这一刻,江涛也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他的话已经说完,刘宗魁是不会马上给予他答复的。泪水在眼窝里渐渐干涸,他最后简单地说:
“老刘,我给你留一段时间考虑。……我可以对你表态,如果你想走,师里决不会强迫你留下来。……但是,我个人还是希望你不要走。这样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支部队,为了将来的战争!”
说完这番话,他让警卫员将随车带来的一袋慰问品留在藤萝架下,什么也没有再说,就离开了。他已经想到了张莉,他害怕眼泪再次流出来。
刘宗魁在藤萝架下坐了很久,一根接一根抽烟。渐渐地,他发觉虽然自己心中对江涛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还存在着,但过去那种几乎发自生理本能的憎恶与敌意却烟一样消散了。
“这个人……我真能相信他变了吗?……一场战争过后,谁都会改变的。……我相信了他的话,仅仅是因为,到了今天,江涛也终于能够因别人的牺牲掉眼泪了。……”他呆呆地坐着想,泪水不知不觉又把眼睛弄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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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九
一个星期后,刘宗魁离开医院,回到了C团三营在S县城城西的新驻地。
促使他出院的原因首先是他的伤口基本痊愈,可以出院了;其次是这个星期,第一批参战部队正在撤离战区,分批回营房,C团三营也脱离A团回到C团建制之内。不料临行前军里又来了命令,让该团派出两个营去翡翠岭方向短时间地执行一项防御任务,团长带一营二营上前线的头一天来医院看他,话中吐露了让他提前出院回去照应其他部队的意思。这样一来,刘宗魁即使不想出院,也不好再呆下去了。
还有别的原因:他转业的决心下定了,但在走之前,他觉得自己还应该为C团三营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做些事情。他想去烈士陵园看看那些牺牲者,是他将他们带上战场的,现在他要走了,至少该去向他们每个人道一声别。回到营房后就要离开部队,这次告别也就是同他们的永诀。
C团三营的新驻地在烈士陵园附近一座壮家寨子里。民房有限,营部在寨边竹林里支起几顶帐篷住。刘宗魁夜晚11点钟回到这里,肖斌就向他汇报了两件难办的事:一是部队刚刚解除待命状态,全营包括副营长曹茂然在内的11名干部就向营党委提出了转业申请;二是近期全营尤其是九连的烈士家属大量来队,营里手忙脚乱,还是照应不过来。最大的问题是没地方住。肖斌请副团长问一下有关方面,哪儿能搞到一些帐篷和铺板,另外烈士家属的招待费用能在哪儿报销。
夜里他没有睡好,寨子里不时有烈土家属的哭声响起来。天亮前他走出帐篷小解,一长溜人已圪蹴在外面等他了。领头的就是副营长曹茂然。
“副团长!”看到他走出来,大家纷纷起立,曹茂然首先跟他打招呼。
“嗯。……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去竹林深处撒尿,已经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
“说吧!”他在帐篷外面站住,对曹茂然说。
曹茂然像在战场上一样坦然和直率。
“副团长,仗打完了,今年团党委一定要让我转业!”
“谁说今年会让你转业!”刘宗魁说,心情不愉快了。团里下一步准备让肖斌接他的副团长,曹茂然当三营营长。
曹茂然并没被他的严厉神情吓退。“副团长,我听说你也向师党委写了转业报告,”他一针见血地说,“我想我的心情你是可以理解的,话我不想多说,反正今年我就是一个字——走!”
刘宗魁说不出话来了。他有一种做贼被人抓住的感觉。
“行了,我知道了。”他说。另一个人已凑上来,是七连连长胡志高。
“副团长,我向你反映一个情况,”胡志高与剑拔弩张的曹茂然不同,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走的态度却同样坚决,“我老婆来信了,说这次我再不转业,她就跟我离婚,不伺候我那瘫子娘了;……我老婆的脾气你知道,她说到就能做到。她要真跟我离了婚,我想在部队干也干不成了!”
刘宗魁的脸越发难看了。团里下一步打算让胡志高去二营当营长。不过胡志高家中真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他和老婆的关系确实不好。
又一个人凑到跟前来了,是八连连长李骜。刘宗魁觉得应该来一点缓兵之计。这样谈下去,今天他不用干别的了。他没有让李骜说出什么,就提高嗓门,对所有排队等候跟他谈话的人说:
“你们先都给我回去!我个人并不反对让你们走,可我说了不算!……你们回去一人写一份转业报告,我给你们往上送!”
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人们纷纷走散了,曹茂然和胡志高走了一段路又转回,默默地拿出烟来给他抽,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明白他们是在请求自己原谅,心又热辣辣地起来。
他们没有错,他们在战场上都是好样的,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有一次战争也就够了,人都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越是有过战争经历的人越向往和珍惜和平的日子。何况他们还有别的责任,为子为夫为父。
“你们回去吧,”他对曹茂然和胡志高说,眼睛也有点潮了,“如果今年我能走,也一定争取让你们走!”
曹茂然和胡志高感激的望他一眼,默默地抽完烟,走了。刘宗魁原地站着,心情烦乱起来:他刚才竟说出了那样的话,好像他今年还会不走一样。不过事情确有另外的可能,道理很简单:部队还得靠他们这批人带,大家不能一起解甲归田。曹茂然胡志高并没听懂他话中的全部含意——他今年能走当然好,要是今年自己走不了,他们俩就没有可能走了——他们毕竟比他更年轻,走的理由更不充分!
他以为余下的时间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了,刚要转身回帐篷,九连连长程明和指导员梁鹏飞也沿着两条小路,分别来到他面前。
“你们俩有事吗?”他问。昨晚肖斌汇报的申请转业的干部中没有程明和梁鹏飞,他想他们或者为别的事而来。
“副团长,我想申请转业。”迟疑了一下,程明鼓足勇气,抬起头正视着他,说。
刘宗魁微微一怔。你呢?”他问梁鹏飞。
“我也是为这件事来的。”梁鹏飞说。
“能说说你们的理由吗?”
程明和梁鹏飞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又移开了。
事实是:无论程明还是粱鹏飞,634高地之战的深夜,都没有想到第二天黎明会出现那样一种结局。部队撤出战场后,他们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回忆那天的战斗了,都不由自主地想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在部队干了!
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军人,既不懂得如何指挥一个连队作战,也不具备真正的军人应具备的英勇、坚定、视死如归的品质。他们哪怕还有一点良知,也不能再留在部队里干了!
同战土们的牺牲相比较,无论是程明老婆孩子的农村户口,梁鹏飞家里是不是有房子住,都不算什么了!经过一场战争之后,他们连想也不愿想得到那些利益了!
沉默了几分钟,还是程明先开了口:
“副团长,我不适合继续在部队工作。我没这个能力。我不想在下次战争中,让另外一批人跟着我糊里糊涂地牺牲。”
梁鹏飞用异样的目光瞧瞧他,回过头来说:
“副团长,我的想法跟连长相同。……已经有一批人为我们的无知付出了代价,我们不想再扮演这样的角色了。”
望着面前的两个人,刘宗魁忽然被感动了。634高地战斗后就他了解到的详情看,程明前前后后对战斗的指挥基本上还是对头的,——尽管缺少创造性,梁鹏飞在程明撂挑子后也做了他应该做的工作,他们客观上都为战斗的胜利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同曹茂然